以為今日如此爭執過後,妻子已經回了白鷺洲。高嶠滿腹心事地入了屋,卻意外地發現她竟還在。
她發猶髻,衣未解,端坐於房中,似乎在等著自己。
高嶠一怔,想起今早她不顧自己反對,竟執意安排女兒去往義成的一幕,心裡的火氣又上來了,沉下了麵,也不入,隻站著,淡淡地道:“不早了,你還不去歇?”
蕭永嘉凝視著他,雙眸一眨不眨。
高嶠見她不說話,又被她如此盯著瞧,漸漸又有些繃不住了。入內皺眉道:“阿令,非我責你,隻是這回,你的行事,實在莽撞!倘是彆事,哪怕李穆對我再不敬,我亦不會將女兒如此帶回。你也不小了,早不是從前可以胡鬨的年紀,為何還是如此不懂事,任性不改!都二十年了,你卻絲毫沒有長進!實是叫我失望!”
他說到後來,痛心疾首。
蕭永嘉依舊那樣望著他,似乎絲毫沒有在意他的這番訓斥。
高嶠隻覺無奈至極,扶額,長歎一聲。
“罷了罷了!女兒都被你送走了,我又何必和你再說這些!你歇了吧,我去書房了!”
他轉身要走,卻見蕭永嘉忽地朝自己露出了笑容。
屋裡燭火耀燦,本就映得她膚光若凝,這一笑,更是珠輝玉麗,豔色無邊。
高嶠不自覺地停了腳步,狐疑地皺了皺眉:“你笑為何意?”
“高嶠,我知你對我一向失望。我本就是如此之人,這一輩子,大約也是改不了了。”
“不如我再告訴你,就在不久之前,我還殺了一個人。你是不是要將我送去大理寺,大義滅親,以正法紀?”
蕭永嘉止了笑,凝視著他,幽幽地道。
高嶠盯了她片刻,眉頭皺得更緊了。
“阿令,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有胡說。”
蕭永嘉望著丈夫那張端方正氣的臉,眸光變得有些飄忽了起來。
“朱霽月。朱霽月就是我殺死的。”
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高嶠大吃一驚,愣在原地片刻,驀然仿佛回過了神兒,快步來到妻子的身邊。
“阿令,你沒在胡說八道吧?她怎會是你殺的?”
他仿佛有些不放心,抬手要去摸她額頭。
蕭永嘉避開了他伸過來的那隻手掌。
“你沒有聽錯。她是我殺的。那日她企圖勾引李穆,約他去青溪園,被我得知,我大怒,闖了過去,和她起了爭執,拿劍在手,她欲奪我劍,腳下沒有站穩,摔了過來,我的劍便刺入她的脖頸,她就那樣死在了我的手下。”
高嶠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問道:“那場火呢?火又是怎的一回事?”
“李穆趕到,送我回來,幫我放了那一把火,將事情蓋了過去。”
高嶠驚呆了,神色僵硬,立著一動不動。
“當年我害死了邵玉娘,如今我又親手殺了一人。你大可以將我告至禦前,也可休了我。我不會怪你,更不會再勉強要你和我續做夫妻。”
屋裡沉寂了下去。
“罷了……聽你之言,你也非故意殺她……事情既過去了,罷了便是……”
他的臉色還是極其難看。
半晌,方道了一句,聲音聽起來,極是艱澀。
蕭永嘉微微一笑。
“多謝。”
高嶠望了她一眼,眼底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臂膀微微動了一動。手似要朝她伸去,伸到一半,卻又慢慢地收了回來。
“不早了,你歇下吧——”
他喃喃地道,慢慢地轉過了身。
“你且留步,我還有一事。”
身後忽然又傳來蕭永嘉的聲音。
高嶠轉頭,見她從袖中取出了一隻香囊,解開,倒出一麵玉佩。
那玉佩色潔如雲,麵雕雲藻紋案,是為男子的腰飾之佩。
隻是下頭懸著的絲結有些褪色,應是有些年頭了。
蕭永嘉將玉佩托於掌心,端詳了片刻,輕輕放於案麵,朝他推了過來。
“高嶠,這東西,你應該還有印象吧?君子比德於玉。這東西,從前是我從你那裡強行要來的。如今我還給你了。”
高嶠茫然了片刻,終於,認了出來。
這玉佩原是自己所有。
依稀也想了起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似乎那一年,蕭永嘉還隻有十三歲。
也是那年的曲水流觴會上,仗劍風流的高氏世子,在樂遊苑裡,偶遇了皇室小公主。
桃花樹下,她傲慢地攔住了他。指著他腰間懸著的玉佩,說紋路不錯,要叫宮中玉匠照著鏤出一塊,用完便還,隨後不由分說,將東西從他身上摘走了。
後來,那玉始終沒有歸還。
再後來,他也尚了她,成了他的丈夫。
這麼多年下來,高嶠早就已經忘了自己還有一塊玉佩,一直留在蕭永嘉的手裡。
他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妻子,臉上一片茫然:“阿令,你這是何意?”
“高嶠,你的玉佩,當年是我強行從你那裡要來的。不是我物,終究不是。我還給你了。”
“這些時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當年本就是我強行嫁你,這些多年來,我更是沒有儘到為妻本分。我知你也容忍我多年,很是對不住你。如今我想通了。你若願和我和離,我們和離便是。你若顧忌名聲,或是怕女兒傷心,再要維持你我夫妻名分,我亦無不可。”
“你人過中年,膝下卻隻有阿彌一個女兒。是我耽誤了你。倘你不願和離,往後,儘可納妾,為高氏開枝散葉,免得你這一脈,在你這裡斷了香火。”
高嶠呆若木雞,一動不動,全然沒了反應。
蕭永嘉從案後起身,從他身旁經過,走到門口,轉頭又道:“今日我之所以不顧你的反對,送了女兒去往義成,是因我知女兒大了,不願再事事聽憑你我安排。她想去,就叫她去一趟。我相信阿彌,是非曲直,她自有判斷。”
“至於人之福禍,更是無常。譬如當年,我愛你若狂,嫁你之時,當為我此生最為歡欣時刻。那時我又怎會想到,終有一日,你我會落今日地步?”
她說完,開門,跨出麵前那道門檻,走了出去。
第64章
高嶠追出門外之時, 蕭永嘉已是登車。
望窗緊閉, 不見其容。
他想攔車,張了張口,聲卻發不出來。
伴著轔轔的車輪之聲, 他看著那輛載著妻子的牛車漸漸遠去, 最後消失了濃厚的夜色裡。
這一夜,高嶠徹底地失眠了, 未曾有過片刻的合眼。
他盯著麵前那塊蕭永嘉歸還的原本早被他忘到了九霄雲外的玉佩,整個人陷入了深深的迷惘、煩惱、憂愁和不可置信裡。
他實在想不通妻子的這個突然舉動。
成婚將近二十年了,似今日這樣的爭執,又不是頭一回。
況且到了最後, 無一例外, 都是以自己的忍讓而告終。
今日也是如此。
鑒於此事可能導致的危險結果, 雖然他極其不滿蕭永嘉的決定,當時也大動肝火,但麵對她的堅持,最後,他也無奈退讓了。
他早習慣了和妻子相處的這種方式, 並且認為她也是默認了的。
對於這場爭執,高嶠原本設想裡的結果,便是妻子又回白鷺洲去。
而他也暗自下了決定。倘若她自己不認識到犯下的這個原則性錯誤,短期之內, 他也不會再主動向她示好。①本①作①品①由①思①兔①網①提①供①線①上①閱①讀①
必須要讓她清楚地意識到, 自己在這件事上的堅定態度。
他的當務之急, 是如何勸回女兒的心,或者,令李穆打消掉他的不臣之心,和自己一道匡濟社稷——畢竟,對於李穆之才,高嶠還是極其欣賞,並寄予厚望的。
倘因他年輕氣盛誤入歧途,自己身居高位,又是長輩,卻不加束縛引導,亦是過錯。
故在女兒動身之前,他特意也和女兒作了一番長談,叫她見了李穆,務必勸導,收起異心,重返正道。
但高嶠沒有想到的是,妻子在送走女兒之後,當頭竟然給他來了如此一記棒喝。
回過神後,他的第一反應,是妻子又在故意和自己鬨脾氣,想要自己向她俯首認錯。
但聯想到這些時日以來,她的種種異常表現,很快,他就否定了這個念頭。
既然不是在鬨脾氣,那就是真的了。
高嶠卻根本沒法接受這一切。
雖然多年以來,陰陽失調,夫妻不合,但於高嶠而言,這和他每日殫精竭慮要處理的國事一樣,早已成他生活裡的一部分。
獨處,沒可做時,思及夫婦關係,他也曾感到焦慮、無計、疲憊,直至最後麻木,變成了得過且過。
但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要去打破這種生活。
偶爾夜深人靜,他甚至想過,日後倘若蕭永嘉比自己先死,他也不會再娶了,兩人必是死同%e7%a9%b4的。
但是倘若萬一自己先死,蕭永嘉十有八九會改嫁,那麼壽%e7%a9%b4,恐怕就隻需留自己一個位置了。
雖然有點傷人,但想到是死後之事,一切也就釋然了。
而今天,突然,一切都亂了套。
他被弄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更是迷惑不解。
這麼多年都過下來了,女兒也這麼大了,自己早接受了如此一個的妻子,她應當也默認了夫婦相處的現狀。
如今卻突然提出和離?
高嶠自問,並未做出過對不起她的事。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一夜,他長籲短歎,徹夜無眠,到了次日大早,昏頭脹腦地起了身,以冷水濯麵,腦子清醒了些,預備出發朝會之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白鷺洲上的道觀,從前裡頭是有道姑的。
那個也不知道叫什麼法號的老道姑,他以前還碰到過幾回,依稀記得模樣。
但最近幾次登島,路過紫雲觀時,發現大門總是緊閉。
他曾順口問了句,被告知說,裡頭的道姑們都被長公主給趕走了。
他記得蕭永嘉從前經常會去紫雲觀,和那老道姑一坐就是半日。
對此,他還曾感到欣慰。覺得這於整日無所事事的蕭永嘉來說,也是一個修身養性,打發時間的好去處。
當時也沒怎麼上心,覺得應是那些道姑得罪了妻子,並未多問緣由。。
此刻細細再想,高嶠終於起了疑竇,臨出門前,喚來高七,命他去打聽先前蕭永嘉趕走道姑的內情。
這一日,高嶠人在台城,看起來和平常並無兩樣,實則無心事務,歸心似箭,傍晚不到,早早地便回了高府——並不見蕭永嘉回。
他獨自在書房裡,雙手負手,來回踱步之時,高七入內,帶來了一個消息。說打聽不到具體內情,隻知長公主當時怒氣衝衝,下令將觀裡的人全部趕走,一個也不許留。所幸,一番查訪,叫他找到了老道姑了塵子先前的一個女徒弟,如今剃發改做了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