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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蓬萊客 4349 字 5個月前

洛神根本沒有這個心情。

她愁眉苦臉,一隻略帶肉?肉的玉白小手撐著小巧漂亮的下巴頦,支肘於望窗之上,漸漸地出起了神。

記得去年這時節,為了慶賀自己年滿十五,母親還在白鷺彆莊裡,為她舉辦了一場曲水流觴。

當日,整個建康城裡士族門第的閨中少女幾乎全部到來。

連數年前已嫁作東陽王妃的阿姊,也特意從東陽郡趕了回來,為的就是慶賀她的及笄之禮——女孩兒一生中被視為僅次於婚禮的最重要的一個儀式。

清流縈繞,臨溪濯足,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當日縱情嬉樂的一幕,曆曆在目,猶如昨日。

隻是沒過多久,周圍的事情,便一樁一樁地令人愁煩了起來。

先是有消息來,北方羯胡當政的夏國虎視眈眈,正厲兵秣馬,意圖南下吞並江南。從去年下半年起,身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帶著堂兄高胤北上廣陵,募兵備戰。

南北戰事,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禍不單行。這種時候,宗室臨川王又在去年秋叛變。叛軍一度攻占了整個贛水流域。

外戚許家,當今許皇後的父親許泌,領命前去平叛。

平叛進行得並不十分順利,陸陸續續,至今已經打了快半年了。

這些還沒完。位於最西南的交州,也跟著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於大虞的林邑國,王室內部發生動蕩,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興平帝求助。

屬國生亂,作為宗主國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興平帝便派了一支軍隊過去,幫助林邑王恢複秩序。

那支軍隊,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興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個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時生亂。父親身為中書令,掌宰相之職,坐鎮中樞,佐理朝政,統籌調度,應對三方,勞心勞力,辛勞程度,可想而知。

已經不止一次,洛神見到父親書房裡的燈火亮至深夜。有時甚至和衣在書房裡草草過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會。

她心疼極了,可是又沒有辦法,心裡隻盼望著,那些男人打來打去的可惡戰事,能早點過去。

她盼著父親能輕鬆些。像她小時候記憶裡那樣,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飲酒閒談。他大袖高履,瀟灑飄逸,高氏風流,天下儘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為朝事所累。

已經多久,洛神沒有見到父親展顏舒心笑過了?

這也是為何,前兩日摔了後,她執意不讓下人告訴父親的緣故。免得他多掛慮。

“小娘子,渡頭到了。”

阿七叔的聲音響了起來。

車門被打開,阿七叔的慈愛笑臉出現在了車門口。

洛神這才驚覺,牛車已經停下。

阿七叔親自為她放好踩腳的小杌子。

同行的兩個侍女瓊樹和櫻桃,不待吩咐,立刻過來。

瓊樹扶著洛神。

櫻桃蹲下,扶著小杌子。

其實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車。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腳,她也能穩穩當當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何況前兩日,她剛從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這樣,被瓊樹和櫻桃一上一下,伺著下了車。

渡口已經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著白鷺洲而去。

白鷺洲位於城西江渚之中,從渡口進去,中間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會聚來很多白鷺,故這般得名。

洛神的母親清河長公主蕭永嘉,這幾年一直長居於白鷺洲的白鷺彆莊裡,不大進城。

彆莊是先帝賜給她的一處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後,因為和長姊感情親篤,又賜了許多珍寶,內裡裝飾得極儘奢華。

洛神這趟過來,就是去看母親。

她站在船頭,迎風眺望著前方白鷺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風有些大,駛離渡口之後,船搖晃得有些厲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邊上,跟得牢牢,仿佛她還是個三歲小孩,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江裡一樣,嘴裡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艙裡去。

洛神歎了口氣,乖乖進了船艙。

船抵達白鷺洲,洛神乘著抬輿到了彆莊,母親卻不在。

仆從說她去了附近的紫雲觀。

時下道教盛行,民間盛行天師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眾。

譬如陸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後綴了“之”字,便是因為柬之的父親陸光奉道的緣故。

紫雲觀是皇家敕建女觀。觀主了塵子五十多歲了,據說煉丹有道,看起來才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也會下棋賦詩。母親久居洲上,時常去觀中和了塵子下棋論道。

洛神隻好又轉去紫雲觀。

路不遠,很快到了。

蕭永嘉正和了塵子在下棋,聽到女兒來了,忙起身出來。

了塵子在一旁隨著,見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塵,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禮,十分殷勤。

不知道為什麼,洛神就是不喜歡這個白麵老道姑。

反正這天下,連見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禮,自然更不用理會自己討厭的人。

她沒理睬老道姑,隻撲到了蕭永嘉的懷裡:“阿娘,女兒前兩日摔了!”

蕭永嘉比洛神父親高嶠小了五歲,二十歲的時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歲了,但看起來還非常年輕。

一身飄逸道袍,更襯得她異樣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說她是年長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過四十便兩鬢生霜的父親相比,母親的年輕和美麗,總會讓洛神不自覺地同情起父親——雖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了,母親會和父親決裂到這樣的地步,公然長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於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後笑話父親,說相公懼內。

這大概也是父親這一輩子,唯一能被人在後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蕭永嘉對丈夫不聞不問,但對女兒,卻是極其疼愛,聞言吃了一驚,急忙抱住她:“可還好?摔到了哪裡?怎不派人告訴我?”

洛神道:“女兒摔得很重,今日頭還疼得厲害。就是怕母親擔心,才不叫人告訴你的。”

蕭永嘉急忙扶著洛神出了道觀,母女同乘一輿回彆莊,叫了高七仔細問當時情況,知無大礙,這才放心。隻是又狠狠罵了一頓女兒的貼身侍女瓊樹和櫻桃。

兩個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認錯。

洛神一時沒想到母親會遷怒侍女,趕緊打斷,兩隻肉?肉小手拽住她寬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會小心。阿娘,女兒想你了。”

蕭永嘉這才作罷,罵退了麵如土色的瓊樹和櫻桃,疼愛地摸了摸她被江風吹得有些泛涼的臉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來。恰好你來了,多陪阿娘幾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這裡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親的昵稱)這些日生了病……”

她覷著母親的臉色。

“……到處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勞,時常眠於書房。我怕阿耶這樣下去,身體要吃不消。我勸阿耶,可是阿耶不聽我的……”

蕭永嘉麵上笑容漸漸消失,瞥了女兒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東西自己不顧死活,和我有何乾係?我回去了,他便會好?”

“阿耶不是老東西……”

洛神嘟嘴,不滿地小聲嘀咕。

蕭永嘉哼了一聲:“彆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著呢!你要是來看阿娘,阿娘歡喜得很。要是來哄阿娘回去的,彆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無乾!”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頭不停地扭著垂下的一根腰帶,貝齒緊緊咬住唇瓣,望著蕭永嘉一語不發,眼眶漸漸泛紅。

阿菊見狀,心疼不已,急忙過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長公主,相公既病著,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顧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幾日,長公主以為如何?”

阿菊是蕭永嘉身邊的阿嬤,洛神小時候,沒少得到她的照看。

聽她如此說,委屈得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阿菊愈發心疼,給她擦淚。

洛神乾脆把臉埋進她懷裡。

蕭永嘉睨了女兒背影一眼,神色稍緩:“也好。阿菊你隨她回吧,代我照顧她幾日。”

阿菊忙應下,低聲哄著洛神。

洛神離開白鷺洲時,眼圈還帶了點紅,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來才恢複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來。

“阿嬤,見了我阿耶,你就說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來代她照顧他的。”

阿菊點頭:“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嬤,我聽說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現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為何嗎?”

阿菊最怕洛神問這個,含含糊糊:“我也不曉得呢——”

洛神歎了一口氣:“阿嬤,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來,那該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裡卻暗歎了一口氣。

夫妻關起門的那點事,哪個吃了委屈,哪個硬著心腸,旁人隻看表麵,哪裡又知內裡?

不過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第6章

高家距離台城不遠,進西城門,過禦街,就在皇城南的朱雀門附近。

高嶠今日回得比平常早,但家門前,也停了數輛訪客車輿。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進書房。見父親已換了青袍綸巾,坐於案後,正低頭執筆,不時咳嗽兩聲。

父親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輕之時,麵若美玉,劍眉鳳目,年長些,留一把飄逸的黑須,其翩翩風度,令人過目難忘。

洛神聽說從前有一回,父親外出體察民情。至陽曲縣,得知縣裡的許多農婦趁農閒時織出待售的夏褐布因當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機壓價,農婦仿徨無計,當時便購了一匹。回城後,裁為寬裳,穿了坐於無蓋牛車之中,招搖過市,飄飄灑灑。路人皆以為美,十分羨慕,男子不論士庶,紛紛效仿,沒幾天,原本無人問津的夏褐布便無處可買,價錢飛漲,陽曲縣褐布遂一舉脫銷。

所謂的名士風流,在他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儘致。

隻是這幾年,父親消瘦了不少,鬢邊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發,但縱然如此,也依舊月明風清,氣度不俗。

洛神喚了聲阿耶,來到高嶠的身邊,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從去年國事紛亂之後,留意到父親勞神焦思,在父親麵前,她便總是儘量做出大人的模樣。

“阿耶,可有要我幫你之事?”

高嶠以中書令掌宰相職。台城的衙署裡,自有掾屬文書協事。但這一年來,因國事紛擾,戰事頻頻,旰食之勞,已是常態。為方便,家中書房亦辟作議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書房,人來時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