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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二十多年來,她確實被父兄家人保護得極好。
但這並表示,她什麼都不懂。
原來這一切,都不過是阿姊、宗室、陸氏的謀劃而已。
借著一場示好般的聯姻,解除了李穆的防衛。
而她,充當了那個以美色.誘人,將酒倒到毒杯裡,送到李穆手中,再讓他毫無防備喝下去的人。
前堂賓客,此刻還在痛飲歡慶,誰人可以想象,本當萬千旖旎的內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陰謀詭計,刀光血影。
她渾身冰冷,雙腿發軟,人幾乎站立不住。
被陸煥之持著,經過他的身邊時,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個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陸煥之顯得激動異常,不停地催她。
一邊是阿姊、夫族、皇室,一邊是一個算上今夜也不過隻和自己見過兩麵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縱然她並不願意,這一刻,什麼也無法改變了。
她閉目,眼淚潸然而下,轉過頭,顫唞著,邁步就要隨陸煥之離去時,斜旁裡忽探過來一隻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腳腕,手勁如此之大,攥得她腳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頭,對上了地上李穆的兩道目光。
他躺在那裡,睜開了眼睛,頭轉向她,臉色蒼白,麵龐扭曲,眼底布滿了爆裂的血絲。
一道猩紅的血水,從他眼睛裡順著麵龐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變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陰鷙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定定不動。
“不是……”
她搖頭。
不是她。
可是才開口,話聲卻又顫唞著哽在了喉下,什麼也說不出來,隻剩雙眸中的閃閃淚光。
“李穆,你殺我叔父,我和你誓不兩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陸煥之咬牙切齒,舉起手中之劍,朝李穆那隻抓著高洛神腳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閉目。
下一刻,她感到腳腕一鬆,伴隨著噗的劍尖入肉之聲,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發抖,淚流得更凶,終於睜開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體,單膝跪於地上。
他的一隻手裡,緊緊地握著那把從陸煥之手中奪來的長劍,手背爬滿了暴凸的青筋,猶如就要綻膚迸裂。
鮮血沿著劍刃,一滴一滴地從劍尖上濺落。
而陸煥之,已經倒在了她的腳下。
他的身體微微抽搐,圓睜雙眸,目光漸漸渙散之際,神色之中,依然滿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劍穿心。
一團一團的血,爭先恐後地往外湧出。
血迅速地染紅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撐不住,軟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熄,宛如一個溺水之人。
李穆嘔出大口大口的汙血,隨即抬頭,以劍尖支地,撐著身體,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最後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來!”
他盯著前方蕭道承,血眸閃閃,厲聲喝道。
所有人都驚呆了。甲兵被他殺氣震懾,舉著手中刀劍,一時停住。
“殺了他!孤王重賞!”
蕭道承嘶聲。
甲兵們對望一眼,齊齊朝著李穆湧了上來。
李穆揮臂之處,一隻戴著甲盔的頭顱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斷頸噴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灑滿一地。
“擋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紅,手中執了滴血之劍,一步一步,朝前邁步。
甲兵們麵如土色。
這些士兵,都是蕭道承的心腹,為了確保今夜一擊而中,精挑細選,無不是勇猛之輩。
但是他們麵對的這個對手,卻是曾經數次統領大虞軍隊北上征伐,令百萬胡虜亦聞之色變的那個南朝戰神。
縱然此刻他已如籠中之獸,折翼雄鷹,但被他那驚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凜凜神威所懾,他每前進一步,甲兵們便後退一步,竟無人再敢阻攔。
蕭道承沒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還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變,轉身要退,已是遲了,李穆向他後背,猛地擲出手中長劍。
長劍宛若箭簇,飛火流星般地追趕而至。
這一擲,似是凝聚了他最後的全部氣力,劍身深深地插在了蕭道承的後背,透%e8%83%b8而出,劍柄因了餘力未消,半晌,依舊微微顫動。
蕭道承撲倒在地。
一個甲兵終於回過神,狂叫一聲,從後,一劍深深刺入李穆的後背。
李穆%e8%83%b8膛透劍,慢慢地轉身,盯著那個襲擊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圍仿佛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他前%e8%83%b8後背鮮血滴答滴答墜地發出的輕微響聲。
一陣夜風吹入,紅燭搖曳,他染滿鮮血的麵容,在燭火裡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獄。
那甲兵和他對望片刻,漸漸麵露恐懼之色。
“大司馬,饒我……”
他鬆開了劍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隨即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個反手,拔出了插在後背的那柄染滿自己鮮血的劍,一雙血眸,鷹顧狼視,掃向四周剩餘士兵。
士兵們驚恐地看著他,慢慢地後退。
也不知是哪個起了頭,轉眼之間,爭先恐後,奔出了屋。
到處是血。空蕩蕩的屋裡,隻剩地上幾具橫七豎八的屍身。
“鏘”的一聲,李穆擲劍在地。
他咽下了%e8%83%b8間不斷湧至喉頭的甜腥,緩緩轉頭,看向還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臉色,已經白得如同死人了,睜大一雙美麗卻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他踉蹌著,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麵前,最後停在了距離她不過一人之遙的麵前。
兩人便如此,望著對方。
她流淚,他流血。
血不停地從他七竅淌下,他的身體漸漸搖晃。
忽然,整個身軀,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轟然倒下,壓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軀壓得後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裡,充滿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雙冰冷的,潮濕的大手,摸索著,來到了她修長而光滑的脖頸之上,最後捏住了她的後頸骨,愛撫般地摩挲了下,隨即猛地發力。
一陣鑽心的疼痛。
隻要他再稍稍發力,她的細弱脖頸,便會如同蘆葦般斷折了。
她閉目,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預想中的那一幕,並未到來。
那雙手,竟漸漸鬆了氣力。
有什麼滾燙的,仿佛雨點般的溼潤,一滴一滴,濺落在她麵龐之上。
她慢慢地睜眼。淚眼朦朧中,看到他那張麵龐,停在了距離自己不過半肘的額頭上方。
他死死地盯著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濺在她麵額之上。
“大司馬,放開阿妹!”
仿佛不過短暫的片刻,又仿佛已經過了很久,洞房的門外,忽然傳來了一聲焦急萬分的喝聲。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趕到了。
李穆充耳未聞,雙手依舊那樣搭在她的脖頸之上,定定地看著她。隻是,眼中最後一縷生息,漸漸湮滅,直到徹底消失。
他的頭,忽軟軟地壓了下來,額輕貼於她麵龐,再也沒有動過。
而那血眸,始終睜著,未曾閉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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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已一己之力撐起半邊巍巍天下的南朝傳奇戰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親信,當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舊傷複發,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個月後,才發了出去的。
外人隻道天妒英才,談及他經營多年的北伐大業功敗垂成,無不扼腕歎息。
高太後帶著幼帝,親自為他祭奠,追封榮銜,身後之事,榮哀至極。
高洛神大病了一場。
她已知道,是高太後派來她身邊協理嫁事的一個老嬤,在洞房夜時,暗中將那隻雄杯塗了一層鶴頂。無臭無味,遇水即溶。
事後,高太後前來探望,對她說,李穆平日防範極嚴,若要除他,必一擊而中,否則必遭反噬,無異於自尋死路。
以此種方法除他,她亦是無奈。
至於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後,言行有異,以李穆之審慎,恐引他懷疑,到時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禍上身。
高太後說,她之所以下定如此決心,並非全是為了登兒,亦是為了高家。
倘若日後他篡位稱帝,他如何會善待士族門戶?今日之陸、朱,便是明證。
高太後解釋之時,高洛神始終閉著眼眸,神色冷漠。
待高太後解釋完畢,她慢慢睜開眼睛,冷冷一笑。
“阿姊,寧叫漢家永失北地,也不可叫蕭室失了這一隅偏安天下,這才是你的所想吧?”
高太後麵露微赧,沉默不語。
“願我大虞國祚延綿,能如你所盼,如此,我也算是還了從前你對我的情分。”
她凝視著高太後,說道。
……
高洛神被四麵八方湧來的水包圍著。
倘還有來生,那男子亦記得前塵舊事,再見麵時,該將如何?
%e8%83%b8中最後一口氣,隨了這一閃而過的最後一念,逸去了。
她隨春江潮水,慢慢地沉入了漆黑無邊的世界。
第5章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風和日麗,草長鶯飛。
洛神坐在牛車裡,出城去往白鷺洲。
管事阿七叔帶著幾個家人,前後左右,仔細護了牛車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馭人特意驅著競行,否則平日,牛車行進速度舒緩,人坐車上,較之馬車要平緩許多,更受養尊處優的士大夫的青睞。這也是為何如今牛車盛行,建康城裡罕見騎馬之人的緣故。
但即便這樣,阿七叔還是小心翼翼,命馭人驅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兩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來,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軟地,當時雖暈厥了過去,但很快蘇醒,並無大礙,連皮肉也沒擦傷。
但也嚇得阿七叔不輕。
故今日,拗不過洛神要出來,路上自然萬分謹慎,唯恐她又有個閃失。
當時摔了醒來後,洛神覺得腦瓜子有點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腦袋裡突然塞了團漿糊進去,模模糊糊,記得做了個什麼夢。
可是任她怎麼想,又想不起來。
就好像在一片滿是迷霧的林子裡迷路了的感覺,很是煩人。
當時她捧著腦殼,想了片刻後,就撒開不管了。
因為比起這個小意外,她還有更煩心的事情。
係在犍牛脖頸上的那枚金黃色的銅鈴,隨了牛車前行,一路發出悅耳的叮當叮當之聲,仿佛在提醒著她,車廂外春光爛漫,正當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