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硬得撬不出半個字來。
他此刻正靠牆枯坐,手臂輕搭在膝上,淩亂的發絲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由於押送的軍士百般交代,這人窮凶極惡,十分危險,所以手腳都上了鎖拷,鐵鏈一直釘在少年背後的磚牆中,他能移動的距離,唯有牆到牢門送飯食的地方。
“這小子還不肯認?”
門外有人進來,是個不到三十的年輕公子,推官起身行禮,喚了一句“蕭太尉”。
“可不是,從昨日到今日,連話也沒怎麼說,態度還非常囂張,簡直可惡!”
蕭公子很愉悅似的輕笑,挽上衣袖慢條斯理地走過去。
推官忙攔他:“太尉,危險!”
“沒事兒。”後者不以為意地隔開了推官的手,輕蔑道,“他現在這個樣子,怕是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項桓啊項桓。”蕭公子繞著他來回走了兩圈,才緩緩蹲下,“你也有今天。”
他神色得意地打量著對麵那張一如既往令人作惡的臉,語氣傲慢,“想不到吧?當日你在街上傷我一臂,而今,我卻是審訊的推官之一,真是風水輪流轉,合該你落在我手裡!”
說到此處,蕭公子憤恨地撩起袖擺給他看傷痕,“這個仇我可一直記著呢!”
項桓的雙目終於動了,他淡淡地瞥了瞥眼前的人,唇邊的笑輕吹起一縷散發,嗓音低沉,“我打過的人,多了去了,誰知道你是哪一個廢物?”
蕭太尉一把揪住他衣襟,一耳光劈頭蓋臉扇了下去,怒目切齒,“你狂妄個什麼勁兒?”
“你以為陛下還會救你嗎?彆做夢了!你他媽早就被抄家了。”
“還當自己是大將軍呢?我告訴你,定罪是早晚的事,朝廷裡,有的是人要弄死你。”
項桓被他扇得彆過了頭,然後又悠悠轉回來,一口血水迎麵噴過去。
蕭太尉避之不及,讓他糊了一臉,這回真的是暴怒不止,猛地將項桓摁在地上。
“媽的,這賤種——給我打!”
他一聲令下,背後的禁衛左左右右地攻上來,這群人手中拎著木棍,或有刀卻不出鞘,好像並不打算輕易要其性命,隻純粹泄憤似的一哄而上,拳打腳踢。
鋪滿亂草的地麵,被圍攻的少年低頭緊緊的拽著身側的乾草,他手腕上的鐵鏈死死繃緊。那些拳腳紛紛發瘋似的踩在他的背後和手肘。
他好似撐著地想要起來,碗口大的一根長棍忽十分狠厲地劈在其大腿處,發出一聲讓人心悸的聲響。
站在一旁的推官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感覺那人的腿骨仿佛已被打斷。
“給我往死裡打!”
一滴烏黑在散亂的發絲中滴下,不多時彙聚成溪河。
蕭太尉陰惻惻地抱著雙臂,冷笑著朝項桓道,“放心,我會留著你一條命的。”
“少說還有十個人,在後頭排著隊等著報仇雪恨呢,哪能這麼輕易地饒過你。”
“是吧,項,少,爺?”
項桓強撐著支起身,他永遠不願在任何人麵前低頭,饒是膝蓋骨再疼,也從始至終一聲未吭。
然而有人卻一腳狠狠踩在他的後腦勺,迫得他不得不將臉貼在凹凸不平的地麵。
“還敢起來?”
“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
額頭重重磕在一塊凸起的石子上,他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音。項桓看著日光照亮的那塊方形,心中忽然空洞地想:
我隻是想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難道這都有錯嗎?
我有錯嗎?
……
他五指用力扣緊冰涼的石墁地,傷痕累累的指尖在冷硬的石塊間劃出數道帶血的痕跡。
窗外的烏雲間閃過一道明亮的光,伴隨著山崩地裂般的轟鳴,雨嘩啦啦地落了下來,劈開沉寂。
武安侯府的書房內,袁傅將棋子仍回盒中,勝券在握地靠在帽椅裡。
一局,他贏得毫無懸念。
“侯爺的棋技又強勁了。”對麵的下屬垂首恭維。
“太清楚對方的實力,這種棋下得就不那麼好玩了。”袁傅懶洋洋地衝他一笑。
“那陛下對侯爺而言,也是無趣的那一類?”
他不緊不慢地抓著棋子把玩,“要扳倒沈煜身邊的人,太簡單。他這個人,錙銖必較,除了自己誰都不信,雖有謀略卻作繭自縛,就像他惦記著茹太後那件事,非得同我爭個你死我活一樣。”
袁傅搖了搖頭,“善藏者,人不可知。”
“我若是他,將韜光養晦,不露圭角。他與我比,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等老夫花甲之年,殺我,還不跟探囊取物?”
他冷笑,“所以這種人終究成不了大器,遲早有一天是會眾叛親離的。”
*
簾外的春雨突如其來,狂風開始大作,將才冒頭的桃花打得遍地凋零。
項桓的案子到底是在朝中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由於牽連著整個項家,茲事體大,若真要禍及三族,自大魏開國以來還是頭一次。
有文臣上書請求從輕發落的,也有義正言辭表示要嚴懲不貸的,早朝鬨得不可開交。項南天為官多年,總有幾個同僚幫他說話,相比之下,項桓那邊便淒涼許多。
宛延坐在偏廳內歎氣,也覺得有些惋惜。
“項家這回的劫,恐怕是真的躲不掉了。陛下雷霆震怒,私通敵國的罪名一旦敲定了便是個死。”儘管他同項南天不和,但共事一場,也並非那麼想看見他一敗塗地的。
宛遙追問道:“……難道朝廷裡就沒人替他們求情嗎?”
“倒是有人替項南天求情的,至於項桓就……”誰讓他小子樹敵無數呢,沒有趁機落井下石的就算不錯了。
宛延低頭喝了口茶,“所以三司會審,項家人判的隻是查抄發配,唯有項桓一個……是秋後問斬。”
前往南燕的大軍折損五千,而對方還是詐降,皇帝丟在外麵的臉麵總得拿人償還。滿朝文武,不是挨過項桓打的,就是看他不順眼的,餘下的作壁上觀,都不願意自找麻煩。
她聽得微微怔了一下。
“爹爹我已經儘力了,人微言輕,沒有辦法。”宛延看著她的表情,替自己辯解,“丫頭,人各有命,天意是強求不來的。往年頂多在他墳頭燒一炷香,咱們也就算仁至義儘。”
宛遙沉默了很久,最後深吸一口氣,問得很輕:
“我能不能……”
“去看一看他?”
第53章
馬車行過項家大宅門前。
幾個禁衛裝束的人正守在外麵, 兩架太平車上裝著好幾口大箱子,抄家的官差拖著一隻紅木箱簡單粗暴地丟上去, 因為塞得太滿, 那裡頭就掉出了一個灰撲撲的布老虎。
應該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做工粗糙, 不值一提。
宛遙記得,這是在她十歲的時候親手做來送給項桓的。
年幼那會兒為了壓命, 兩家長輩一人送了一隻長命金鎖。後來她出門不小心弄丟了自己的那一個, 又害怕被爹娘責罵,偷偷在外麵躲了一整天。
項桓找到她的時候, 宛遙已經在橋洞下縮著哭了一宿, 雙眼通紅, 腫得險些睜不開。他索性往自己脖頸上一拽, 滿不在乎地把身上的那隻塞到了她手裡。
他說,沒事兒,我爹不會找我要這種東西來看的。
宛遙信以為真。∫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直到很久之後, 她才知道項南天其實發了很大的火,結結實實揍了他一頓。
因為金鎖是項夫人生前給的。
她為此內疚了好長時間,又苦於沒錢買新的來還,於是親手做了一隻布老虎, 在生辰的那日送給他。
宛遙還記得項桓收到禮物的樣子, 有點不明所以,有點莫名其妙,大約不明白這玩意兒有什麼用處, 但最後仍舊收下了,和雪牙槍一並抱在懷裡,懶洋洋地坐在石頭上看月亮,像個摟著玩具的小豹子,格格不入。
箱口被貼上了幾道封條。
宛遙從車內探出頭,去問馬背上的父親:“爹,圓圓她們呢?她們要怎麼發落?”
宛延怔了一會兒,許是也沒考慮到這一點,說:“按照大魏的律例,十五以上充作官妓,未滿十五者……應該是,發賣吧。”
下過雨的監牢潮濕而陰冷,四處有股黴味。
看守對於項桓似乎極為熟悉,連言語間也帶了些幸災樂禍的口氣,“哦?那個‘項桓’啊。”
他朝宛遙一揚拇指,“倒數第二間就是了。鑰匙?不用,他的牢門沒怎麼鎖過,反正人也已經拴在牆上了,還要鎖乾什麼。”
三司會審的結果早就下來了,幾乎人人都知道項家三族之內被抄了個遍,一乾女眷等著押送入京。
宛遙尚未走近,遠遠的就瞧見一幫朝官模樣的人站在牢房內。
“白銀十萬,黃金五千……項桓,想不到你家居然窮成這樣。”為首的那個拿著一卷案宗找樂子似的翻看。
旁邊有人補充,“那裡頭的兩千還是陛下賞的呢!”旋即一乾人便放聲大笑。
“我瞧瞧還寫了些什麼……聖甲玉衣一件,雪牙戰槍一把……一柄破槍也算?”對方笑道,“乾脆本少爺出錢買了吧,雖然沒什麼用,留著曬曬衣服也是可以的啊。”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有什麼好笑的,眾人卻貌似十分可樂。
角落裡坐著的人始終一言不發,他所在之處什麼光也照不到,一片漆黑,隱約了影跡,像是被陰暗吞沒了一樣。
許是見他毫無反應,為首之人心下不悅,握著名錄一掃,眸中忽然閃過狡黠。
“你項家那麼多女眷,充作官妓的可不少啊。”
“我看看……哦,你還有個妹妹?才十一麼?這麼小的年紀,按理可以發賣當丫鬟,不過本官也不介意在這名冊上多添一筆,不過四年,能養一陣,等到十五再接客……”
項桓終於抬起了頭,猛地站起身,鐵鏈子哐當作響。
知道他無法構成威脅,眾人都自鳴得意,笑嘻嘻地站在門邊。
“乾什麼?瞪我啊?”對方有恃無恐地抱懷笑道,“瞪我有用嗎?”
“你現在早已經一文不值了。”他目光帶著挑釁,“不過若是肯求我呢,本官倒不是不能網開一麵。”
少年淩亂的青絲遮住麵容,套了鐵索的手卻如磐石一般死死的緊握,每一處的關節都是泛白的顏色。
項桓的脾氣一向很硬,他有他的傲骨,一生不曾求過誰,宛遙從未見過在這種情況之下項桓會向人低頭,可這一刻,他竟真的,就緩緩地垂下了頭。
皸裂的雙?唇囁嚅了很久,半晌之後,才聽到他又低又沙啞的嗓音:
“我求你。”
她不自覺睜大了雙目。
而在場的年輕軍官們好似聽見了什麼無比稀奇的言語,各自意外且詫異的相視,隨後嘲笑出聲,“他說他求我,你聽見沒?你聽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