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人就已經跑沒影兒了,想想跟這種小屁孩置氣似乎挺沒意思的。
他從門邊散漫地走出來,嘴裡叼著一根青枝。自這個角度望過去,宛遙背對著此處在整理桌麵,發髻上的那根簪子閃得亮晶晶。
他不免有些好奇適才桑葉在乾什麼。
大約這個年紀的男人手總是比較欠的。
項桓於是下意識抿住唇,步子忽的放輕,三兩下上前,抬手一挑,簪子便到了掌心裡。
乍然被襲擊,宛遙本能地去摸頭發,很快發現這多災多難的銀簪又不見了——
“咦?”始作俑者還很詫異,“這次怎麼沒散。”
“你還拔上癮了……以為次次都能得逞啊?”她一掀眼皮,想去搶,可也知道搶不過,“趕緊還我了。”
項桓意思意思地躲了躲,嘴賤道:“求我啊,求我就還你。”
宛遙試著去夠了兩回,忽的回想起那天要發簪的窘迫來,她訕訕收了手,表示不在意:“你喜歡,那送你好了。”反正她還有好幾支。
你來我往才比較有趣,這麼單打獨鬥地挺沒勁,他於是也不折騰了,擺弄著銀簪,“彆那麼小氣……我再玩會兒。”
說著繞到了她正麵盤膝坐下,手沒個消停地扒拉這些大件小件,“老母雞、玉鐲子、護膝……嗬,真是挺齊全,居然還有腰刀。”他拔刀出鞘,試了試刃,甚是不要臉地開口,“這麼多,送我一點兒唄。”
宛遙讓婢女收歸整理,列出清單,抽空瞥了他一眼,故意道:“那不行,我憑本事得來的。你又不缺這點錢,要刀還不能自己買?”
“還憑本事……”項桓不客氣地揭她老底,“賣血換的吧。”
“什麼叫賣血啊,說的那麼難聽!”
宛遙抄起筆扔他,趁他側身避開的一個破綻,抬腳踩過去——
饒是她反應難得這般神速,項桓卻也輕描淡寫地一縮腿,笑得滿臉欠扁,“行啊,還學會‘虛晃一招’了?”
“再踩啊,單腳讓你你都踩不中,信不信?”
言罷還當真起身給她金雞獨立。
“……”無聊!
宛遙不想搭理他的彆過臉,到底還是忍不住在笑,垂頭把手邊的禮盒收放整齊。
“喂,真不踩了?我讓你。”項桓站在邊上笑,看她沒說話,五指翻轉將那把腰刀挽了個花,此刻留意到手中還捏著她那支簪,轉念一想,就近折了白玉瓷瓶裡的一支花。
“我可讓了你的,回頭彆說我占你便宜……”
“現在東西還你,走了。”
他把斷枝往她腦袋上隨意一插,移花接木地拿了銀簪三兩下蹦出醫館,溜之大吉。
走在長街上時,隱約聽到她人在屋裡炸開了鍋。
項桓心情甚好地笑出聲,看了一眼那塊威風凜凜的匾額,手指打著旋,把那支頭飾轉出了一朵花,吊兒郎當地閒庭信步。
他今日沒事,但餘飛和宇文鈞有事,喝酒賭錢沒人陪,正要回項府,冷不防一抬頭,發現項南天麵色暗沉的立在角門外。
項桓唇邊的笑意就漸漸淡了下去,神情多少有幾分漫不經心。
原本是沒打算打招呼的,但人剛走近,項南天便厲聲喝道:“你還把這兒當家啊?”
這段時日,諸多繁瑣事情,先是給宛遙守夜,而後又闖城門、被罰跑圈兒。加上項圓圓自打從疫區回來又被禁足在房內,但凡知道他在家,總要過來纏上一陣。項桓疲於應對,索性平日裡就在外消磨時,頂多晚上回房睡一覺。
“我不管你,你倒是真是無法無天了——瞧瞧你都乾了些什麼好事!”
項桓顰眉,不耐煩地反駁:“我又怎麼了?”
“闖城門有大司馬軍法處置,我暫且不追究。數日前,你與蕭太尉於泰安寺前起爭執,聚鬥鬨事,將對方十來人打傷,此事怎麼算!”
他不在意地彆過臉,“那是他自己吃霸王餐在先。”項桓說著便是輕蔑的冷笑,“十多個廢物還想仗勢欺人,沒一個能打的。”
“放肆!”項南天眼中隱含怒氣,“這是天子腳下,不是西北蠻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國君,下有官府,也輪不到你來多管閒事!”
項桓半是好笑半是慍惱地勾起嘴角,“你當了那麼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當糊塗了?衙門那幫人要是能管事,我會插手嗎?”
年少輕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資本。
項南天終於認識到自己無法說服次子,盯著他搖頭,一字一頓,“無知小兒,目中無人。”
“不過是封了個排不上號的雜牌將軍,你便能囂張成這樣。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揚威的戰功?哪怕當日你大哥在,也從未如此居功自傲過!”
在他提到長子時,項桓唇邊的肌肉動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會對我指手畫腳。”
父親的臉卻倏地冷硬起來,“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麼理由不聽我的?又有什麼理由,與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將是很了不得的事嗎?項家七代武將,十八位及四征將軍者何止一二,你算什麼!”
他話裡話外刻意端出官階。
項桓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那根銀簪扛不住力,隱隱有變形的趨勢。
說到底,項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過是季長川手下的副將而已。在這樣分明的等級懸殊下項桓第一次無言可對。
是。
自己還差太遠了。
甚至連父親這樣怕事的人都比不過。
思及如此,他心中驀地湧起不甘與窘迫來。
他沒再回家,反而轉身大步朝彆處走去。
*
明月,城樓,高牆。
如果沒有身後的千家萬戶,隻這麼一片景也足以讓人聯想起當初出征在外時的那段年月。
項桓手邊放著兩壇酒,酒前是沉鬱的雪牙槍。不知是不是隨主人,它眼下顯得黯淡無光,並不似以往那麼銳利凜冽。
項桓喜歡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這麼喝還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會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時候,每日練功結束,兩個人會趁夜色摸進酒窖,挖出項南天藏著的陳年佳釀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還沒有這麼喜歡發脾氣,他也沒學會頂嘴,偶爾因為和鄰家的胖子打架會挨他一頓罵。
那時大哥總在旁不著痕跡的打圓場。
項維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性格,他穩重老成,溫和又謙遜,每每操練回城,騎馬走在長安朱雀大街上,兩旁便會惹來許多年輕的姑娘爭相一睹風采。
有一回,連著三天有媒婆上門。
項桓坐在案前和母親閒聊,嘴賤說道:“我哥這麼招人喜歡,今後我若是討不著媳婦了,讓他送一個給我唄,反正他也不缺。”
話音剛落,背後項維就踹了過來。
“臭小子,又胡說八道。”
他作勢一滾,咕嚕咕嚕滾到了母親腳邊,賴著不起身。
大哥的劍也如其人,鋒芒內斂,不張揚也不狂妄,但總是無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兩兄弟坐在屋頂上喝酒時,項桓問起他為何不娶妻,“媒婆給你介紹的,你都看不上嗎?我瞧畫像,還都挺漂亮的。”
他笑著搖頭,說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戰場高懸在眾生頭頂,亂世對於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時代。”
“我們項氏一族,曾經也是輝煌南北的英雄血脈,我不想讓這個姓氏就這麼埋沒下去。”
他望著他,“我還要再戰。”
我還要再戰。
項桓飲酒的手忽的一頓,好似做了什麼決定,拋下尚未啟封的酒水,撈起身邊的雪牙倏地跳下城牆。
@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第36章
鹹安元年, 十月初一。
北邊難得安定下來,大魏還不曾得一年喘熄時間, 南境的戰報就如一支猝不及防的羽箭, 射入京師。
燕軍的十萬兵馬已衝著新城浩浩蕩蕩進發。
自十年前奪下憑祥關後,新城一直是他們垂涎的對象, 但苦於城防穩固,數年來多戰無果, 這一次休養生息卷土重來, 想必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宛遙得到消息時,項桓已經跟著大軍出征了, 同行的還有宇文鈞。
和從前一樣, 他沒留下書信, 甚至連招呼也沒打, 正如當初凱旋,去留都是疾風驟雨,不帶痕跡。
因此她不僅不驚訝, 反而有種習以為常的淡然。
現今宛遙每日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看書、出診、上山采藥,醫書的注解寫了厚厚的幾疊。
這是瘟疫一事過去之後,宛遙給自己製訂的任務。
在項桓出現之前, 她一度認為刀光血影離她是極其遙遠的, 北境與南疆掀起的那些刀山火海,都能被長安的綺麗繁華阻隔在外。自己還能偏安在宅院一方小小的天地下琴棋書畫,偶爾心血來潮時再去醫館幫幫忙, 做個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姐。
然而經曆了高山集的突厥蠻人襲擊、疫病中走投無路的百姓日日圍聚,宛遙恍然感覺到那些隱藏在暗裡的危險其實無處不在。
她應該要做點什麼,至少得有一技傍身。
畢竟。
鳳口裡兵變與長安淪陷,其實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離他們都不遠。
轉眼到十一月中旬時,曲州老家的姨外祖母過八十大壽,那是宛遙姥姥唯一的姊妹,謝家如今的老太君,怎麼著也得去一趟。
宛夫人因瘟疫受了些驚嚇,身體不宜長途跋涉,她隻好代勞,跟著姨媽南下。
在路上便花去半個月的時間,算了算腳程,大概能趕上回家過年。
謝家是當地名門望族,幾十年前在朝廷也是說得上話的,現在這一代人雖不涉足朝政,卻打開了另一扇發家致富的門,謝家的男丁都頗有經商興致,短短幾年,把一家子搞得甚是紅火富足。
與宛家這種處處追求高雅的書香門第不同,謝氏老家從裡到外透著一股財大氣粗的味道,恨不能連台階也是鑲金的。
府上陽盛陰衰,沉迷銅臭味的幾位舅舅對宛遙這個外甥女的到來顯得十分喜出望外,並一致采用了他們獨特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喜愛——買買買。
舅舅甲:“遙遙平日在家都有些什麼喜好?”
“會看點書,偶爾也練字。”
“哦,看書是好事啊!你舅我前段時間正好收藏了一副瑪瑙的水洗,和田白玉獅子的鎮紙你喜不喜歡?來啊,去把劉掌櫃家上次淘的孤本拿來——”
“……”
舅舅乙:“遙遙可曾許了人家?”
“……還沒。”
“那不要緊,多半是嫁妝不夠,舅舅給你添點,不怕好男兒不上門。來啊,取我的鑰匙上庫房——”
“等、等等……”
舅舅丙:“遙遙,舅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