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遙並不能想象如陳家那樣上上下下數百口人的複雜盛況。
爐子上的藥已經煎好,她朝小醫士謝過,端起托盤折回院內。
在宛遙走後不久,學徒才發現她遺落在灶間的荷包。
“桑葉——”醫士喚了半天不見人,隻好對學徒道,“那小子不在,你跑一趟吧,把這個給表小姐送去。”
第31章
陳文君睡得很香, 宛遙是特地等她入睡之後才端藥進來的,做這種事到哪兒都需要隱蔽。醫館人來人往不方便, 院外也有被發現的危險, 即便如今在室內,也得防著她突然醒來。
宛遙在門邊見得左右無人, 照例把碗放在桌上,取出小刀。
這柄是項桓另給她的, 說是刀刃削鐵如泥, 不必如之前那把似的留下太森然的疤痕,就是鋒利了點, 得小心些使。
腕上的傷還未愈合, 倒是不必使刀了, 她咬著牙崩開傷口, 怕浪費,仔細地將血灌入藥碗之中,一滴不敢剩。
陳姑娘就快痊愈, 用藥也不用那樣猛,隻需稍加些許就行。
然而還沒等她收回手,耳畔冷不防聽到一聲輕響,好似有何物砸在了地上。
宛遙驀地抬頭。
門前躺著她的荷包, 目瞪口呆的小學徒正定定地看著這邊, 像是靈魂出竅,隨後又難以置信地掃向床上的陳文君,她的臉頰邊還有桑葚狀的紫斑未消褪。
宛遙從他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明顯地發覺了什麼。
相安無事了那麼久, 實沒料到在此時會有人突然出現。
她向前走了一步,那小學徒就不自覺地往後退。
“不是的……”宛遙喃喃自語,她想解釋些什麼。
但在踏出第二步的時候,小學徒的眼神就變了,旋即猛地轉身,拔腿飛快的跑出去。
“小然……小然……”
宛遙追到院外便停了下來,她感覺到自己手腳的冰涼,四肢疲軟得根本不聽使喚。
*
這件事造成的後果並不似山崩地裂的那樣快,倒有些像潮水侵蝕岩石,是一點一點慢慢倒塌的。
醫館的小學徒第二天便跑來求她了,跪在院中不肯走。
“表小姐,求求你了,您救救我奶奶吧,她快七十的人了,真的經不起折騰。”
“表小姐……表小姐我知道您能幫我的!”
“您就發發善心吧……”
宛遙被他堵在門口,幾乎挪不了步子,她顰眉蒼白的搖頭:“你求我也沒有用。”
“我不會治這種病,你找錯人了。”
“表小姐——”小學徒再次攔住她,噗通一聲在她麵前下跪,“我都看見了,您可以治的,宛大人不也是被您治好的麼?”
“我知道您在擔心什麼,您放心,我發誓,決對不會說出去!”他信誓旦旦地比出三指來,然後又磕頭。
“求您了,救我一次吧……”
宛遙忙往後退了一步,緊盯著他,手指卻漸握成拳。
項桓凝視她神情裡的掙紮,掌心包裹住她的拳頭往後拉了拉,壓低聲音提醒:“不能再治了。”
“這就是個無底洞,你會死的!”
她抿了抿發乾的嘴唇,眉宇間擰著一股千頭萬緒的結。
這個時候,宛遙的身體其實已然大不如前,長時間的失血使得她體重急速減輕。項桓狠狠咬了咬牙,握槍擋在她對麵,“乾脆讓我把他綁了,省得他張口胡言!”
“不要。”她立刻拽住他衣袖,生怕項桓一個箭步衝上去。
“你能綁他一時,又不能綁他一輩子。”宛遙疲憊地歎了口氣,“是我疏忽大意了。”
她看向身前長跪不起的小學徒,一時也萌生出前途未卜的迷茫來,隻能道:“算了,你明天過來取藥吧。”
宛遙閉目深呼吸,繼而眉頭緊鎖地折回院內。
背後的小學徒連聲道謝,額頭磕得砰砰作響。
項桓跟在她後麵,經過那學徒時,趁宛遙不注意仍把槍鋒遞在了他脖頸下,低聲威脅道:“要敢泄露半個字,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陳文君同秦征正等在屋內,她的病已大好了,氣色如常,看見宛遙過來卻顯得比之前還要發愁。
“對不起。”她擔憂道,“給你添了那麼大的麻煩。事情鬨成這樣,全是我們的不是。”
宛遙搖頭寬慰她:“沒關係。”
她越客氣,陳文君心中也就越內疚,然而如今的自己,夫家敗落,娘家也不能回,實在無法為這個姑娘做些什麼。
情急之下,隻好拿肘子去碰了碰一旁站著的秦征:“你也說句話。”
他回過神來,看了陳文君一眼,於是很順從地朝宛遙作揖:“秦征魯莽之舉,未承想後患無窮,姑娘若有吩咐,在下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說完後自己又琢磨片刻,朝陳文君提議道:“不如,我去把那個人‘以絕後患’?”
“……不行!”
宛遙:“……”這個更厲害。
然而即便如此,情況卻仍在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
消息不知是誰走漏的,自學徒離開後沒幾日,素未謀麵的京城百姓就陸續上門求醫,一窩蜂似的擠在藥堂,連門檻也給踩壞了數個。
陳大夫被圍在人群中,解釋得口乾舌燥卻也無濟於事。
“這都是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
“諸位彆聽那些閒人信口開河,聽我一言……誒,不要擠,不要擠……聽我一言……”
醫館是不能再去了,隻要答應救一個,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全京城的患者這樣多,就算將她榨乾恐怕都不夠。
宛家大小姐的血能抑製疫毒的消息,好似寒風過境,一夜之間吹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清早,坊門還沒開,宛延剛走出去就被聞風而來的人瞬間堵在了當口。
“宛大人,請問大小姐在家麼?我等有事相求。”
“宛大人,聽說小姐真的能治好瘟疫,是真的嗎?”
“宛大人,行行好,救救我們吧……”
他被逼得直往後退,連聲解釋:“誤會,是誤會。我女兒一介女流之輩,如何能治好這樣的病。”
底下立時便聽得反駁:“既然不能,那為何疫區裡隻有你們幾個安然無恙的出來了?”
一語既出,四下全是此息彼伏的應和。
“這……”宛延啞口無話。
“是啊,明明有人還看見宛姑娘用自己的血救了梁家少夫人一命。”眼前的人們目光泛紅,“誰的命不是命呢,既然能救梁少夫人,如何不能也施舍施舍我們!”
“我……”
“你要多少錢。”人群裡有人大喊,“大人要多少錢,但凡我給得起,你出個價!”
伴隨著這一句,喊聲似乎降下去了,但又夾雜著許多語意不明的唏噓。
宛延背脊布滿冷汗,他被滿城含血憤天的百姓嚇住了,可他分明又無法讓自己義正言辭地去斥責這些人,因為他們每一個的臉上都帶著無儘的悲慟與憔悴,誰也不知曉那些麵容背後埋葬著多少具屍首,才能讓他們做出如此不顧一切的決定。
誰不想活下去?
誰都想活下去。
他隻好匆匆掩上門,把所有的聲音堵在門外。
早朝是沒法去了,宛延連著幾日告假在家,但流言聲勢不減,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好幾位同僚曾悄悄找上他,奉上重金旁敲側擊。
事到如今,已無人有閒心去證實此事的真假,整整一個月,被瘟疫折磨的京城百姓幾乎人人都繃著一根弦,行將崩潰。而在此時此刻,宛遙的存在無疑是一條難以抗拒的生路。▂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他們無一不認為,明明隻需要半碗血的分量就足以救活一人,哪怕宛姑娘是個柔弱的女子,也不至於因此丟了性命。
宛家人就算不是見死不救,卻也心如鐵石,冷血無情。
滿城風聲鶴唳,宛府的大門從早到晚都是緊閉的,哪怕下人外出采買都是趁天將黑時,偷偷摸黑繞的後門。
哪怕宛延一口推拒了所有的人,仍有無數雙眼睛蠢蠢欲動地盯著宛府。
家中的院落裡偶爾會聽到說話聲,吃飯時牆頭門後總異響不斷,哪怕入夜宛夫人也覺得四麵八方都有動靜。
每日哭著求藥的人聲嘶力竭地在外叩門,看得出宛遙在這樣的環境中一點一點消瘦下去,她自打從醫館回來之後身體就一直很虛,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長久的不堪其擾讓她的麵色極為難看。
宛夫人怕影響她的情緒,勉強勸道:“實在吃不下,就回房休息吧。”
躺在床上時,宛遙看著雕花的架子一徑出神。
輾轉了許久好不容易萌生了睡意,迷迷糊糊之間她驚覺有人推開了門,驀地睜眼翻身,臥房內立著一個形容憔悴的男子,一見她亮著刀子就撲了過來。
宛遙驚出了一身冷汗,全然不知此人是如何進屋的,她慌忙坐起身要躲,也就是在這刻,斜裡刺出一柄銀白如雪的長.槍,鋒芒畢露,殺意儘顯,回身一腳便將對方踢開數丈之外。
接到消息的宛延和宛夫人一路小跑。
正進院子,就見項桓拎著個來路不明的刀客往外走。
可費解的是,這兩個人竟都不知道是怎麼進的府!
眼看家中這一團的混亂,宛夫人終於落下淚來,上前把尚在怔愣的宛遙摟在懷中,“遙遙不怕,沒事的沒事的……”
她撫著女兒的頭,卻也忍不住失聲說道:“怎麼會這樣呢!”
“怎麼就成了這樣呢……”
宛遙聽著她在耳畔不斷喃喃詢問,心中同樣帶著不解,這個不解從那日在疫區起就一直伴隨她。
她也想問,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自己的血能治這場瘟疫?又為什麼偏偏是她而不是彆人?
她難道真有什麼過人之處麼?
不應該啊,不應該是這樣啊……
究竟有哪裡不對……
宛府的門極其少見的開了,裡麵跑出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站在外探頭探腦的人們手忙腳亂地接住他。
“砰”的一聲轟鳴,一杆銀槍筆直定在地上,好似平穩的大地也跟著在震顫,
“你們,再上前一步試試。”
視線中的少年冷厲而銳烈,一雙狼眼森森然掃過眾人的時候,在場的皆不自覺地往後避了一避。
“我不保證我槍不會見血!”
眾人從他眼中看出了絲絲淩冽的寒意,知道這句話可能並不隻是單純的威脅。
而他說完,猛地轉身,直接狠狠將虛掩著的門一腳踹開了,準備關門的兩個家丁明顯在方才那一瞬愣住,連宛延自己也是滿目驚愕。
項桓持槍站在大門前,冷然道:“就這麼開著!”
他環顧四周,唇角的肌肉緊繃,“我看有誰敢上來!”
說完,另換了一隻手握槍,直接盤膝就地坐下了。銀芒閃爍的雪牙橫在門扉之中,仿佛一道銳不可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