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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當空。
月亮不開玩笑。
這一夜,星光鋪滿天際,銀河粲然蜿蜒。漆黑夜空,碎裂房屋,斷壁殘垣,青年男女坐在瓦屑間,塵煙包裹著他們。外頭的修士吵架聲和人間兒女的喧嘩聲和他們都沒什麼關係,他們隻是這般坐著,靜靜看著彼此。
夜風如狂風劃過蒼穹,張也寧的話,如雷聲陣陣,響徹在薑采心房。
這一瞬,薑采盯著張也寧,眼中現出重重虛假的幻象。她心裡滾燙,手心蜷縮握緊,控著自己體內汩汩而燒起的洪漿一般的血液——
她盯著他玉白的臉,烏黑的眼,潤色的唇。
她想親他。
想將他壓在身下,想欺負他。
可是她不應該是禽.獸,他也不會乖乖聽話。她有凶悍煞性,他卻不是任人欺負的白兔。
她和他的感情根本沒有進到那一步,她和他一共才說過幾句話,一共才了解過這個人幾次。她不過在分彆時狠狠親了他一下,她怎麼能剛一見麵,又想親他?
就算她真的獸心惡欲難以壓製,也不應該一見麵就表現得很難自控。
那樣太不像個正常人了。如張也寧這般清雪明月一般的人,大約會就此遠離她。
薑采失神片刻,眼中紅血色才滲在眼眶,又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她心中默念著“色即是空,不過皮囊一裹,其下俱是白骨累累,不必多想”“張也寧隻是修為高深,才能保持這樣容貌,按照他實際年齡,他現在早應該是老人骨頭一把,碰一下就碎,根本不值得向往”。
薑采歎口氣,閉眼一瞬,將心神穩好。但她才睜開眼,便見張也寧袍袖一揮,一大卷小山一般的書籍,整整齊齊擺在他身後。
薑采詫異看他。
他偏了下臉,掩去那點不自在,說道:“……烏靈君的八卦書。你不是喜歡看麼?”
薑采吃驚,然後莞爾。她隨手取了一本翻開,“嗯”一聲後,有些驚喜:“哎,是新寫的故事?寫張也寧和薑采人間曆練同修的故事哎。你是忙事情時,順便給我買的?”
張也寧:“特意給你買的。”
薑采驀地抬頭。
他說:“……為了過情劫。”
薑采恍然,歎道:“為了你這個無悔情劫,你也太努力了。”
張也寧默然。
薑采:“這十年,你的花是不是都枯了一池了?”
張也寧:“……還好。”
她伸手想探查,張也寧一側肩擋過。他微斥:“不要總看我的神海。神海與道體,都不是能隨意給人看的。”
薑采訕訕乾笑:“你還是這般講究啊。我以為你我之間不必忌諱那麼多。”
張也寧睫毛一顫,抬頭看她。他心裡想問她“你我之間”,到底算是怎麼個“之間”。但他不知該如何問,隻愁悶地看著薑采低頭津津有味地將那些書翻看了幾本。
薑采問:“你可有看過?”
張也寧回答:“看過幾本。”
薑采:“哎?”
她從書頁間抬起眼睛,輕聲:“上床的也看過?”
張也寧反問:“我的書,為何不看?”
薑采笑問:“可有感覺?”
張也寧:“沒有感覺。”
薑采:“……”
她心裡嘀咕這人的無悔情劫怕是要廢在這裡了,看黃本子他都沒感覺,她要怎麼才能幫到他呀……何況二人現在整日見不到麵,她想幫他也沒辦法。
希望她煉化魔疫無歌後還活著,若是活著,就好好幫一幫他。若是隕滅了……那也沒辦法。
薑采心中傷感情緒一掃而過,麵上卻仍是帶著笑的。她認真地念咒術將他送的書全部收了,她看著他笑:“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送禮物,多謝了。”
張也寧一怔。
他試探道:“你這般優秀,難道從未有男子愛慕你?”
薑采淡聲:“不如我的我看不上,比我強的……”
她輕輕望他一眼。
他目光一收,卻隻緩了一息,再次抬眼望來。
薑采微微笑,心中淡淡喜意如花搖曳。她雖然不打算渡自己的無悔情劫,但是神海中藤蔓上的花,因此花開多少,她也管不了。她柔聲:“先彆急著走,我也有東西送給你。”
她掏自己的儲物袋,林林總總,半座山傾倒下來,向張也寧壓去。張也寧愕了一下,被滿目寶山壓來,他運用術法擋了一下,卻還是有很多花草轟然塌在他身前,落在他衣襟、肩頭、發頂玉冠上。
薑采噗嗤笑。
張也寧低斥:“淘氣。”
薑采攤手:“這都是我們魔域的產物……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你挑挑看?”
張也寧低頭看一會兒。他沒有去過魔域,沒有見過這些稀奇古怪的花草,何況其中還有很多斷了的法器、纏著魔氣的天地靈寶,唔,還有一把斷了序齒的梳子。
張也寧抬手就抓向那梳子。
薑采去阻攔,他已經拿到了手中。他問:“這是什麼?你把梳子和花草隨便放在一起?”
薑采臉紅一下。
她故作灑脫:“有一次梳發時敵人來了,臨時當了武器……我平日也不會這麼混亂。”
張也寧望她,他伸手,輕輕按在她袖上。他道:“這些年,你辛苦了。”
薑采一滯。
他道:“雖然不知道你具體在做什麼,但你必然解決了很多潛在的危機。你不和任何人說,也沒有人與你分享。我也不能讓你完全信任……你全靠自己一人撐,不群君,當真辛苦了。”
薑采驀地垂下眼,放於膝上的手握緊,身子繃緊。
她從來不需要任何人理解,從來不想讓旁人陷入和她一樣的境界。她有太多想護著的人,有太多壓力。
薑采低著眼睛,聲音微啞:“我不是不信任你,隻是世事難料,我很難放心。我比彆人多活一世,便更怕自己重蹈覆轍。雖說落棋無悔,儘力就不需要後悔了,可若是再一次失敗了……我情何以堪。”
張也寧淡聲:“畢竟是墮仙張也寧送你機緣的,你不想辜負了他,我懂。”
薑采忍不住笑,被他一句話說的,眼中些微淚意縮了回去。
她抬起溼潤的眼睛看他,她問:“能抱一下麼?”
張也寧不言不語,他上身靠來,攬住她後背,大袖曳地,將她擁入懷中。
星月下,塵瓦間,二人跪坐著擁抱,臉頰輕挨,氣息柔潺。情若如此,隻是擁抱,便勝卻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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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接著再聊了很多修真界和魔域的事情。
說起正事,便不再談什麼兒女情長。
隻是有些兒女情長,張也寧想說,但是每次看到薑采雖然熠熠、看著到底有些累的眼神,他又兀自壓了下去。他想算了,她在魔域很辛苦,他的些許小事就沒必要讓她牽掛了。
隻是他心中暗下決心,她雖然不說,他卻仍要試圖弄明白她的目的。她心裡不信任他,怕他會阻礙她的計劃,他偏偏要幫她。
二人雖然沒有說過,但是他們都對他墮仙的緣故有些遲疑,不敢討論。
張也寧也沒有告訴薑采,這些年,他做那個墮仙夢,已經越走越近,看得越來越清晰了。這一方麵說明他成仙的機緣已經很近了,另一方麵,也說明他還沒有了然的那個引他成為墮仙的緣故,也在近了。
然而無妨。
世事皆可阻他、攔他、擾他,他卻仍是會成仙。他道心堅定,道心無悔,世間萬物皆不可攔。
但是除了道心,他也有自己的心。
他有一儲物袋的禮物,卻送不出來,不知道怎麼送;他想與她交換神識的聯絡方式,可以每日聯係她,卻不知該怎麼開口,不知道她願不願意每天和他說說話;他還想問她為什麼不用雲河圖來“鬆林雪”找他呢,她是不是不會用雲河圖……
他真想教她用。^o^思^o^兔^o^網^o^
可是他找不到教她的借口。
薑采與張也寧談了些十年前雙方身邊的變化,她看張也寧心神恍惚、心事重重,便想他大約有其他要忙的事。是了,他如今在修真界行走,成為修真界魁首,自然事務繁忙,不應在人間耽誤。
於是哪怕她有些不舍他,可她也不能將他帶走,於是隻能——
薑采道:“那,就這樣結束吧?”
張也寧一愣,猛地抬頭。
薑采笑:“那什麼,手下都等著,我要回魔域了。”
張也寧:“……嗯,我也要回去了。”
薑采禮貌一笑,他倒沒再說什麼。出了一下神,張也寧打開了結界。二人身邊,在結界打開的一刹那,肉眼可見地熱鬨起來。修士們和魔修們氣呼呼地各自衝向自己的領頭人,對著對方大罵。
薑采沒有表情,張也寧也沒表情。
薑采嫌他們吵得煩,她一抬手,術法罩下去攏住所有魔族人,很不耐煩:“你們先回魔域吧。”
魔族人瞬間空了,張也寧同時對修士這邊出手。颶風一掃,數人身形一晃,根本沒堅持多長時間,便被風吹跑,消失在了這裡。
薑采對張也寧頷首。
張也寧沉默半天,說:“薑姑娘,再會。”
他沒有用術法,而是轉身離開,步入擁擠人潮中。薑采立在原地,目送他身影清渺,幾下便看不見。她心裡空了半天,自嘲一笑,拍拍自己的臉——
“薑采啊薑采,不可太過禽.獸。不禽、獸還有下次見麵的機會,禽、獸了就沒了。”
“雖然不舍,卻終要告彆啊。”
她掩去那些失落,也轉身走入人群中,想自己一人去找魔疫無歌。她腦中亂哄哄,思緒怎麼也集中不到魔疫身上,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道身影。
月下飛雪,清霜鋪地,雲端清影。
色令智昏。
美色惑人。
若是她是人間皇帝,隻消把張也寧擺在她前麵吊著,恐怕她真會成為昏君,為此亡國;若她是女將軍,隻消張也寧在麵前一站,他真的會影響她拔劍的速度……
薑采低咒一聲,猛地停住步,深吸一口氣。
她為什麼非要壓製?
她的情劫開啟了,她就是會因此對他有感覺,色字上頭一下又怕什麼。難道一晚上時間,魔疫無歌要作亂誰也攔不住,她還能真的把自己當聖人麼?
薑采一下子轉身,向相反方向走去,加快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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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也寧出了城,立在月光下,心事不寧。
他兀自後悔,事後想來,他與薑采相處的樁樁細節,他都過於客套。明明是她答應幫他渡情劫的,他便是糊塗一些,她也應該可以諒解。
她此時,該不會已經回魔域了吧……他卻不知道如何進入魔域。讓他去蒲淶海找魔域入口,又不知道得多少年。
張也寧一下子掉頭,向城中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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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她用術法找人,但是這裡沒有修士的氣息。她心煩意亂,重重人間燈火在上方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