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一團繁花滿簇。
陳淮安穿著的,是自己中傳臚那日禮部賜的那件青羅服。
中間白衽,青緣領,青棉布麵,他消瘦到林欽幾乎都不敢認的程度,鼻梁上一處明顯的曬傷,鋒眉淩厲,隻瞧那眼神就懷著滿滿的敵意。
但此人於官場上,能嬉笑怒罵,能插科打諢,非是會把真實情感擺在臉上的人,城府極深。
他道:“舅舅的好意當然不可辜負,但是怎麼辦呢?您的甥媳隻想找處清清爽爽的客棧住上一夜,至於明晨,我自會背著她上山,就不勞舅舅的美意了。”
特地說明外甥媳婦,還說自己會背錦棠上山,陳淮安語氣重之又重。恰三人心中皆有鬼,一句機鋒,三人皆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
林欽側首望著羅錦棠。
她一點又一點的,蹭著躲在了陳淮安的背後,默不作聲,一幅小女兒家的羞意。
前兩天皇子出宮,林欽等了半日,她沒有來。
非但小皇子朱玄林失落了半日,便林欽也覺得不妙。她似乎覺得小皇子的身體變好了,她自己想要做的也做夠了,果真就再也不赴約了。
林欽最初時,對於羅錦棠並太多的情愫。
比自己小著十六歲的女子,可以做他的女兒了,真要有什麼心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但是一番又一番的校場之約,隻有他和朱玄林,羅錦棠三個。
她是很擅長帶孩子的。
朱玄林畢竟是宮裡長大的孩子,見慣了各類人,會見風使舵,會用自己皇子的身份來壓人,會逃避功課,也會偷奸耍滑。
但羅錦棠就能治得住他。
要是他頑皮了,不肯好好練拳,抑或不肯好好吃飯。她也不說什麼,自己默默坐到一邊兒,直等到小皇子自己察覺不對勁兒了湊過來的時候,才會攬著他,於他耳邊悄悄兒說上幾句。
也不知她說的什麼,那孩子立刻就乖了。
林欽習慣了隔三岔五的等待,習慣了她總會帶著不一樣的糕點給孩子吃,間或他也吃一點,漸漸兒的養成一種等待的習慣。
她偶爾一回爽約,他心裡居然空蕩蕩的難受。
於是追到這鳳凰山下,見他夫妻二人如膠似漆的,林欽心中愈發難過,淡淡道:“既想住客棧,何不去水簾洞?那地方有咱們陸家的彆院,正好吳七在哪一處打理,獨門院子,住著豈不比客棧舒適?”
有錢又有閒,這舅舅端地是闊氣。
上輩子陳淮安也是個清官,手中無錢,差點叫林欽這樣明裡暗裡的欺負死。
他道:“就不勞煩舅舅了,我們自會找宿處的。”
林欽在馬上笑的春風和沐,白淨清秀,斯文中帶著些銳利,轉而問錦棠:“錦棠的意思呢?”
錦棠亦是笑,卻不於林欽說什麼,轉而對陳淮安說道:“你答應了要帶我住客棧的,今兒住不到我就不依。快走,給我找客棧去。”
陳淮安轉過身來,仰望著林欽攤手:“舅舅沒有成過家,有所不知,咱們作男兒的,聽內人的話,就好比聖旨是一樣,既您甥媳婦不願意,那就恕淮安不能去了。”
林欽再忍不下去,策馬便走,徑自上山去了。
錦棠與陳淮安倆個於山下轉了一大圈兒,沒想到的是,山下處處客棧皆是爆滿,居然沒有一家子客棧之中有空房的。
最終,找到一家名叫桃源客棧的,三兩銀子一晚上的大客房。
好在這客房獨門獨院,後麵還有一條小路,拾級而上可直奔龍泉寺,是一條極為清幽的小路。
雖說花銷了三兩的俸祿叫陳淮安肉疼,但錦棠笑嘻嘻的問是不是太貴了的時候,陳淮安還是拍著銀袋道:“放心花銷便是,你相公有的是銀子。”
實在沒錢了,他還是可以從齊高高,騾駒和王金丹幾個身上榨的,畢竟如今他們在京城混的風生水氣,可都肥著呢。
至此,兩個人皆閒下來,又是單獨在一處。
窗外小小一片荷塘遮天蔽日,間或有青蛙呱呱叫著,大槐樹上知了不停的嗚啦嗚啦,錦棠歪在涼簟上,手裡一串金三事,正在替陳淮安修指甲。
他兩隻粗手,指甲硬的要命,用水泡了半天才能剪得動。
陳淮安也是懶懶得躺著,兩條長腿搭在炕簷下,腦袋就枕在錦棠的大腿上。
錦棠捉著他一隻手,正在修剪他才泡軟的指甲,修的整整齊齊,便拿搓刀兒輕輕的搓著。
“你可記得餘鳳林?”錦棠假裝漫不經意的,提起公公的亡妻來。
陳淮安咂著嘴苦笑:“那不是陳家的說不得?怎麼,提那祖宗作甚?”
上輩子,餘鳳林三個字,非但在陳家不能提,就是在朝堂上,當著陳澈的麵也不能提及。
偶爾有一回陳淮陽寫家書的時候,寫到鳳字而不缺筆,陳澈提起戒尺就要揍他,言他忘了本。
他對於亡妻的愛,和在亡妻死後,對於整個世間所有人仇恨,讓陳淮安頗為不屑。
有一回陳淮安給陳澈寫奏疏時沒有諱個林字,陳澈盯著他看了許久,端端正正,以館閣體書了餘鳳林三字,調轉頭來指給陳淮安,道:“這是你亡母的名字,今兒回去書它百遍,從今往後,府中但凡書信,每個字都要避之。”
陳淮安家裡還頂著兩尊神了,對此頗為不屑,當然不肯書,隨便找個下屬糊弄了事的抄了一百遍也就完了。誰知拿到陳澈麵前,他一眼就看出來,不是陳淮安自己抄的。
親自磨墨潤筆,陳澈當著陳淮安的麵,自己抄了一百遍,然後帶著陳淮安到龍泉寺,在餘鳳林的牌位麵前焚了,這件事兒才了。
他對於亡妻的尊敬,非是一味的要求小輩們怎麼做。而是隻要小輩不儘心,他自己要當著小輩們的麵作上一遍,非得折磨到大家沒脾氣才行。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怎的,你二哥給我看過餘鳳林的畫像,她與我生的,幾乎一模一樣。”錦棠指了指自己的麵頰,道:“最奇的是,我以為我這小酒窩兒舉世無雙,不呈想她居然也有。”
陳淮安猛的一揚頭,不可置信的望著錦棠。
“一模一樣?還是也就某個地方像些?”陳淮安也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激動,嗓音都是啞的。
錦棠抱著他的頭,再三肯定的說道:“至少從畫像上瞧,是一模一樣。”
陳澈此時就在龍泉寺,山頭山腳的,倆人離著不過一個半裡路程的距離。
陳淮安混身的肌肉於一瞬間虯結,兩拳一硬,他這是要竄起來的架勢。
錦棠一把將陳淮安抱住,叫道:“你可不能衝動,也不能亂吼亂叫,要是吼出去叫誰聽著,這算什麼事兒?
好好的親爹,難道你是想衝上去打架不成?”
砰的一聲巨響,是陳淮安一拳頭砸在炕床上。
客棧的炕床麼,式樣精美,但並不結實,樣子貨而已,這一拳頭下去,整個炕床連著窗子全都在抖。嚇的窗外幾隻嘰嘰喳喳的喜雀都於一瞬間,撲拉拉的飛起來,躲到院後的林子裡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啦,淮安不會衝動的,不會衝動的。
嗯,明天父子相見,淮安乖寶寶會順利拿到他想要的差事噠。
第181章 江湖習氣
餘鳳林, 算得上一個傳說了。
陳淮安與羅錦棠一般,上輩子隻聞其名, 從不曾具體的想象過那個女子。
此時聽錦棠如此說來, 有種恍然頓悟之感, 細細思索,才覺背後瞬時一股寒氣。∮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上輩子,因為陳澈沒有查到陸寶娟與餘鳳林之死的牽扯,待她一直都還不錯,雖然相敬如冰,但偶爾陳淮安在朝辦上一件難得的大事,他就會回到陸寶娟的院子裡宿上一宿。
也恰是因為這個,陳淮安才莫名的可憐陸寶娟, 可憐而又可恨,恨她沒有自知之明,不懂得自愛。
可就算不自愛的母親, 到底父親給的那點自尊重, 全來自於他。
所以陳淮安格外的拚命,賣力,想要得到父親的賞識。因為隻有這樣, 陸寶娟在陳澈麵前才能活的像個人一樣。
陳澈待他, 不似待陳淮譽般親昵無間, 也不似待陳淮陽一般努力栽培,但在朝政上,無論任何事情, 向來都是一力支持的。
他就是個不算嚴厲,但願意傾心傾力,給他以栽培的,普普通通的老父親而已。
他倆交惡,其實也是在陳濯纓和黃愛蓮出世的那一回。
不過五年前在白雲樓醉了一回酒,五年後就好端端而冒出個兒子來,偏偏又跟他生的那麼相,一樣的疏眉大眼,一樣的鬢額,用陸寶娟的話說,便兩隻糙乎乎的小手,從指骨到手掌,都與他的生的一模一樣。
陳淮安一頭霧水,瞞著錦棠見過幾回孩子,其實更多的是想確定,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所以還在細細的暗查此事。
誰知最後叫錦棠當街撞見。
那一回可是真夠亂的。
他忙著要給錦棠解釋孩子的事情,又想知道陳澈為何會把錦棠拘在龍泉寺整整拘了三日。事分輕重緩急,最重要的當然是給錦棠解釋孩子的事情,誰知她就跟隻發了狂的母貓一樣,抓著他的腦袋,扯著他的耳朵,從木塔巷打到外麵的菜市上,一時之間,萬人空巷。
偏偏還就那一日皇帝微服,將他頭破血流,跪在爛菜葉子裡給羅錦棠下跪磕頭求饒叫奶奶的醜態全看在眼中。
此時回首那日的盛況,陳淮安仍還心有餘悸。
然後,無處可去,他於是捂著一隻爛耳朵入宮,回到閣房,自己找了根針,準備把它縫起來。
就是在閣房之中,陳澈提著根鎮尺,迎麵就給了他一鎮尺。緊接著,劈哩啪啦,仿似砸雨點一般便開始在陳淮安頭上狂抽亂砸。
陳淮安比他還生氣了,手撕上陳澈的官袍,一把將他搡倒在地,轉身便走。
聽錦棠說起她肖似餘鳳林,就能解釋的通了。
陳澈一生,視陸寶娟為其之汙點,拿他也當成自己人生中的汙點,但與他待陳濯纓的心思是一樣的,寄予厚望,並且也由心的,不希望兒子犯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誤。
他非但走了老父親的老路,還背叛了相貌與餘鳳林肖似的羅錦棠,也就難怪,陳澈會恨他至死了。
以已來渡,徜若上輩子的陳濯纓長大了,棄發妻而不雇,養外室,生孩子,他必定也會氣個半死的。
但是,那種被暗種窺視,窺探的憤怒和恥辱,叫陳淮安恨不能跳起來,直接衝上山,一刀就結果了陳澈。
“咱們已經昏昏綽綽過了一生了,你可不能這樣。”錦棠攥著陳淮安的手,疾聲道:“他連個妾都未納過的人,上輩子也不曾跟我多說過一句話,便真有什麼,你也得查清楚了再說。”
查什麼。
查陳澈為何在閣房裡等著,辟頭蓋臉就想打死他?
查陳澈在此之後,不聞不問,就任他去死?
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