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頁(1 / 1)

唉——周遙沮喪地歎口氣,整個人鑽到辦公桌底下,手忙腳亂地收拾。

“沒大事,慢點兒,彆老是心不在焉。”他班主任老爺子就在旁邊坐著,慢悠悠地安慰他一句。

辦公室門“啪”得就開了,女士坡跟鞋的腳步聲一陣風似的踏進來,就是他們年級主任的話音:“過來通知您老一聲,待會兒開會,就十分鐘以後,書記和副校長都來,您趕緊過去啊。”

老爺子一哼哼,昨兒剛開完會,這幫領導怎麼又開會?

年級主任也是個嘴快且下嘴皮子漏風兜不住事的,哪兒都有這張厲害嘴:“不就是高三那個學生的事嗎,領導處理意見出來了。”

老爺子問:“要怎麼著?”

“開除了!”年級主任痛快得好像終於嗑出一口濃痰往地上一吐,“其實早就該開除,這樣學生咱們學校就不應該留,當初就不應該收進來。”

“不至於的吧,”老爺子喝了口淡茶,慢條斯理的,“還是學生呢,多大個事,值得開除?”

“都拘留了要追究責任了,這擱哪個學校也不是光彩事兒啊。”年級主任一言不合嗓門就大了,“您老這是講堂上教書教得久了,您隻看成績?也不在意咱們學生思想道德品質、作風素質上長久存在的問題?關鍵是那學生成績也不行啊,就是個拖學校後腿、毀學校聲譽的。就那些,那些在學校裡特立獨行的、奇裝異服的、校內校外打架的、搞對象談戀愛的,還談出事了給咱們談出麻煩的,能不管嗎?……”

也不能全怪年級主任固執刻板,作風老舊,在一個單位裡,老師之間也是各管各攤,自掃門前雪。

一個學科老師,在意的本就是學生們這一科的成績。

而校風校紀出了事故,各年級教導主任首當其衝。就像上次足球隊集體打架,瞿嘉打架,她一定受到了批評波及,她要擔崗位責任的。

“不是我說您,您班上那幾位‘大神’,我就不點名了,搞對象的有,球場上鬨事的也有,能不管嗎?!…”年級主任用手指敲著桌子,如數家珍,都拿小本本記著賬。

周遙在桌下抱著一摞練習冊,是跪著的姿勢,被迫縮在狹窄的空間裡,都抬不起頭,一抬頭就磕到桌板下麵。

句句話都是在他%e8%83%b8口捅刀。

頭頂上方已然利劍高懸,要斬了某兩隻小妖猴呢……

他一聲都不敢吭,隻能憋在辦公桌下麵出不去,手卻逐漸發涼,發抖,上不來氣。

“孩子們都單純,差不多的管一管,不出圈兒就成了麼。”老爺子把眼皮一翻。

“還不夠出圈兒?就說那個學生,他跟咱們年級的葉曉白,你說他能跟葉曉白談對象嗎,他憑什麼?”年級主任大聲說。

“憑那倆孩子看對眼了,不就喜歡了麼。”老爺子把兩手一攤,“怎麼就,後來,非要說人家耍流/氓了?說得那麼難聽,搞什麼嘛……”

“他喜歡?他、就、不、該、喜、歡。”年級主任站定在桌前,滿含義憤,想要講清楚這番道理,“喜歡不該喜歡的人,明知道畢業了出了這道校門就不可能,還占人家女孩子那什麼的便宜,這還就是耍流/氓了!”

“什麼年代了?再倒退回去五六十年,民國都不興這樣。”老爺子明確地表達不滿。

“您那腦筋和想法,還活在您那鶯歌兒燕舞、五光十色的民國呢。”話不投機半句都多,年級主任也很不滿意,“您那民國年代,全是資產階級的大毒瘤!”

“凡事給人留個餘地,對付個年輕人,不該做那麼毒,非要趕儘殺絕似的……”老爺子搖搖頭。

隻可惜勢單力孤,講話沒什麼分量,一片風刀霜劍已經砍下來了,不可能改變任何決議。

“您老趕緊開會去吧,書記待會兒具體談這個事,順便給高中各年級的都敲敲警鐘。”年級主任掉頭走了。

“你們開會去吧,我就坐這兒看看書,我就不去聽了。”老爺子哼了一聲。

反正歲數大了,可以倚老賣老。

我們這樣工作了三十年臨到退休的老家夥,就思想意識不正派了,就小資產階級風花雪月的大毒瘤了,總之不會被學校給開除嘍,誰吃你們那一套?

就不去。

周遙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的。

他緊咬著嘴唇,隻想原地消失從這個次元裡逃開,渾身脫力難受得無以複加,從未如此沮喪和無能為力。

對,就是無能為力。

頭一個先想到的就是瞿嘉。

不知道怎麼對瞿嘉說,怎麼能安慰嘉嘉,難以接受……那是唐錚啊!

班主任起身關上了辦公室門,再慢慢地走回來,彎下腰瞅了一眼這孩子還在吧,沒嚇壞了吧?於是把周遙從辦公桌底下一把拽了出來。

周遙肯定臉色有些發白,掩飾功力還是差遠了,小妖猴鬥不過這一個個鬥爭經驗豐富的老妖精。

老爺子伸手摸了他的頭,很有點兒疼愛和寵溺的意味,胡嚕他頭發一把:“唉……

“怎麼啦?

“沒事兒。

“這就給嚇壞啦?”

把周遙的頭發都揉亂了,再一縷一縷地又幫他給捋順了捋齊。再摸摸他腦門,確認他沒發燒。

周遙繃著嘴唇,特彆委屈,不想說話。

“周遙。”老爺子說,“沒事,做好你自己該做的,不要想其他的……沒大事兒。”

周遙下意識地點頭答應,又被他班主任摟著脖子胡嚕了一把。他也是一時激動衝動掩飾不住,說:“瞿嘉剛才曠了半節課去操場跑圈去了,他心裡難受,他肯定要抽幾天,您彆批評他。”

班主任點頭:“嗯。”

周遙又說:“唐錚是他特彆鐵的朋友。”

班主任再次點頭:“我知道。”

周遙鼻子發酸了,眼底充滿水汽。老爺子湊到耳邊跟他說:“你也給我堅強點兒,沒什麼的嘛!踏實念你的書,有什麼想法、意願,也要等你們長成年了,心思定了,混得牛掰了,不用聽我們這些老家夥管了!將來走出這扇門再考慮,而不是現在。”

周遙當時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後來再回想這段,他班主任明知道他就在桌下。

但老爺子就沒有讓年級主任先閉上大嘴,先讓他這個學生出去,關起門再談領導開會的決議,老爺子就讓他在桌子下麵聽著。

周遙站直了身軀,站得像個成年人。班主任比他矮半頭呢,挺矮的,卻也是他麵前可以靠一靠的一座山。

老爺子拍了他的肩膀,在他肩頭很用力地捏了好幾下,才撒開手。

……

幾天之後,學校領導的處分決議就在校園裡傳開,沒有召開大會公布或者張貼告示榜文之類,就私下做了決定。

當時各年級的教導主任皆三令五申,讓所有學生不得議論,對這件事三緘其口,讓這事的影響和餘波很快過去。

因此,就是周遙和瞿嘉念高二年級的這個寒涼的秋,唐錚因某些人儘皆知但不可說的原因,挨了最後一道處分,檔案裡各項不良紀錄疊加,被學校開除了學籍。

唐錚進了局子估摸也是挺硬氣的,不知跟葉曉白家長都說了什麼。他和葉曉白,應該都是拒絕分手,以至於這道開閘的洪流最終走向一個難以預料的結局。以唐錚當時家庭狀況,胳膊擰不過大粗腿,對抗比他強大得多的一個家庭的勢力,就是螳臂當車,被轟成炮灰。

唐錚那個爸爸是個沒用的老廢物,想托關係找人磕頭求饒都不知道衙門口在哪,幫不了兒子的事。

他們家也沒錢,一分錢都拿不出,無路打點。▃思▃兔▃在▃線▃閱▃讀▃

以朝陽一中這所學校的校風校紀,一向是沒人深究老師們也就懶得管,沒料到被有心人揪到把柄,找茬兒找到校領導麵前。當時也是不巧,恰逢教育局準備調整本市部分學校的分級,要提“重點”了,而朝陽一中在區重點的候選之列。領導一向最注重影響,唯恐某些事和某些人損害了學校聲譽,迫於威脅作出了開除一個學生的倉促決定……

一名學生被正規學校開除,在教育局裡會有備案,通常要把這學生安排進工讀學校,回爐接受再教育。

北京那時存在著好幾家工讀學校,郊區門頭溝那邊有,朝陽區這邊也有,專門接收這類有違法犯罪不良曆史的青少年。犯事兒還達不到要坐牢的程度,又不能待在普通高中,就進工讀學校;學習一些勞動技能,將來分配就業。

但是據說,唐錚當時就拒絕進工讀學校,就沒去。

在離開朝陽一中之後,再沒踏進任何校門一步,銷聲匿跡了一陣子。

唐錚離開之後,被拋上風口浪尖的就是葉曉白。

葉曉白在隨後一整年裡,每天上下學都由家裡專車接送,有司機盯著。平時身旁也有女同學寸步不離跟著,上洗手間都有人跟著。

這就不是上學,這是關進一個牢籠。

校園裡一開始還盛傳風言風語,後來也就沒人再提。葉曉白的身材顯然並沒有“腫”起來或者怎樣,恰恰相反,是日漸消瘦,約莫瘦掉了十幾斤,瘦成蒼白的紙片人兒,走在長廊裡,隨時都能被一陣小風吹跑了。

葉曉白也不再與任何男生講話,在校園裡昂著頭走路時,即便與周遙瞿嘉擦肩而過都不開口講話。

瞿嘉也恢複了上課下課獨來獨往的“獨狼”模式,書包斜背在右肩上,沉默著,一個人騎著那輛叮咣作響的“28飛鴿”衝出校門。

周遙走在後麵,遠遠望著那道離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影兒,再拐進車棚取車。

在他的山地車車後座上,夾著一張紙。

周遙趕緊把那張紙抽出來,展開,借著車棚內昏暗的光線使勁地看。

就是一張數學課用的算草紙,紙的一麵全是他們剛學的算數公式。翻開裡麵,紙上用鉛筆寫滿了他的名字。

遙遙……

遙遙……遙遙……遙遙……遙遙……

筆道很深,有幾下幾乎穿透了紙背,讓周遙眼眶驟然一熱。

瞿嘉後來就幾乎每天都在周遙的車後座上,夾一張紙。

周遙就每天在車棚裡收一張紙,瞿嘉寫給他的東西,像珍藏寶貝似的裝書包裡,都保留著。

不能在大操場上再肆無忌憚地喊出這個名字了,但這個名字是刺破了皮膚,刻進骨血裡的。喊不喊出來總之都是一樣的。

……

那天的天氣預報說有中雨,從中午就不停地下,到晚上終於下成一場暴雨,全城道路都流成了河。

立交橋底下如同一片汪洋,下水道冒得像噴泉一樣,橋下的公交車小轎車都堵在一起。周遙媽媽回來的時候,都沒了往日的優雅風度,羊毛長裙子濕了一大片,在門口換鞋時抱怨:“這雙皮鞋算是糟蹋了,沒法再穿了……還有我這條好裙子,真氣人。”

“你打輛車麼。”老周同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