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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住了心思九竅。

這種情緒,周遙永遠不會明白,因為他就沒有這個機會領受,他少年時代鮮有經曆這種感情上的缺失、尊嚴上的挫折。所以,陳嘉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戾氣和委屈,他很難體會並且理解。

“叔叔您不用請吃飯了,我就不吃了。”周遙善解人意地瞄陳嘉臉色。

“叔叔其實吧,是這樣的,陳嘉他踢球需要這雙球鞋,今天王府井清倉大減價,60塊減30塊,所以我們才買的。”周遙話題一轉,倍兒認真地開始討論這雙鞋的問題,“陳嘉他沒帶壓歲錢,我借給他了,叔叔您看您能不能,就彆讓他用自己壓歲錢,您幫他買了,成嗎?”

我勒個去。

這件事,在此後多年周遙懂點兒人情世故之後,再回憶起,自己他媽的也夠二的。還是年輕啊……

陳嘉臉色都不對了,狂瞪周遙,雙眼射出小箭biu biu biu。

陳明劍也尷尬:“啊,哦。”

周遙為什麼這樣說呢,在他心裡,理所當然的,父親母親的位置本來就可以互換並且互相幫襯,就好比如果他周遙在外邊欠了買鞋錢,這三十塊錢你去管他爸要,還是管他媽要,有什麼分彆?都一家人麼。

更主要的,是對一個人的印象觀感,他對陳明劍第一印象,相當不錯,與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沒有凶神惡煞,沒有酸言惡語,尤其沒有他們機床廠大院裡有些個“爸爸”邋裡邋遢滿臉橫肉、叼著煙酗著酒、趿拉著片兒鞋的破落形象,那些人滿臉都寫著“沒文化”。相反的,陳嘉的爸爸麵貌清秀,文質彬彬,說話斯文,反正不像會家暴罵街欺負老婆的男人。

所以周遙敢張口討論鞋錢。隻要不打我,我怕啥啊,爺這麼彪!

“三十塊,是你替他付的?就剛剛才買的?”陳明劍也很意外。

“是啊,就在王府井利生體育用品商店買的。”周遙口齒伶俐,挺%e8%83%b8抬頭,班乾部做彙報的表情。

小風兒一吹,人心難測冷暖薄涼,風中飄過淡淡的憂愁。

陳明劍回頭瞟了一眼他的同路人。那位阿姨一直半背著身,站在夕陽下的車站,垂頭不語一聲不響。

陳明劍痛快利索地掏兜了,嘴抿成一條線,心裡也異常尷尬難受。他一定是存有愧疚的。他兒子也長得老高了,出門是大半個人兒了,鞋碼都不小了,他從未給陳嘉買過一雙球鞋。

陳嘉的同學掏錢給陳嘉買鞋了。

他都還不如陳嘉的一個同學。

三十塊錢,有整有零。陳明劍是把準備請誰誰下館子吃晚飯的錢都掏出來了,最後是用零錢毛票湊的,全都給周遙。

周遙回頭瞟了一眼陳嘉,挺有成就感的,嘖,替你把壓歲錢省出來了!

陳嘉盯了周遙一眼,然後倔強地扭過頭去,看路邊來來往往匆匆而過的車子,心被車輪碾碎成渣……

這麼些年在機床廠大院,陳嘉最常聽到的是三句話:陳明劍在外邊兒早就有人了肯定不會再回來;就瞿連娣那條件不甩她娘兒倆甩誰呢;這孩子看著就不讓人喜興怪不得親爸都不想要。就這三句了。

從“爸爸”這個概念裡,他所得到的就是挫敗和恥辱,旁人永遠不可能替他感同身受。

陳明劍客氣地對周遙點頭:“謝謝你啊,麻煩你了。”

“你是好學生吧?在學校裡成績很好的?”陳明劍多看了周遙好幾眼呢。

這都完全不認識,就是識人相麵猜的,估摸很會讀書的好學生與好學生之間,也有某種磁場可供他們互相識彆。

而且,周遙終於發現,陳嘉右眼角那粒小痣是遺傳的哎。他爸右邊眉毛上就騎了一個痣,一看就是親生的。

周遙心裡還有不甘,沒想放這麼溫柔客氣好說話的陳爸爸走呢,給陳嘉狂打眼色,咱倆要不要趁熱打鐵啊?那個什麼,兩百五十塊的手風琴,沒準兒也有戲啊!跟你爸說還是不說呢,買手風琴啊!

陳嘉終於是忍無可忍,很想堵住周遙這賤嘴,一把就把周遙拉回他的戰壕。

“陳嘉。”陳明劍輕喊了一聲。

“你甭叫我,我煩你!”陳嘉說。

“陳嘉……”陳明劍說。

“你還叫我,那她是誰啊?!”陳嘉用手指著遠處車站棚子下麵站的阿姨,暴躁地回敬了一句。

眼眶是驀然發紅的,聲音就是有穿透力的,直戳人心。

周遙忽然也難受了,心疼了。他被陳嘉攥著手腕,轉身離開,陳嘉就沒有跟他爸說一句客氣話。

陳嘉那點兒臭臉色和熊脾氣,總之都甩給他爸了。

陳嘉偶爾和顏悅色,暴露出骨子裡小溫柔的時候,都給周遙了。

當晚,據說陳明劍真的回家來了,平心靜氣地談事。

周遙那時人生閱曆不夠,尚未反應過來,陳嘉爸爸說“回家找你媽媽有事兒談”,還能是談什麼?

第17章 決絕

那幾天尚在開學前夕,放假呢,工會主席蔡師傅是很敬業地幫忙拉攏、勸和了好幾次。在工會辦公室裡談話,在蔡師傅家裡吃飯也談,把陳明劍這書生人物都給談哭了。

畢竟,之前結婚就是單位給開的介紹信,工會撮合。要離婚也是一件大事,不是能說離就離的。

那年月,多少人都是由親戚朋友介紹、單位裡配對適齡職工,維持著社會的和諧穩定與人口的生產力。真正夫婦恩愛/的家庭能有多少?離婚的可也不多。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還沒來得及吹到機床廠大院這個陳舊工業社會的角落,社會文化也都沒太敢宣揚性/愛解放享樂主義,誰家沒事兒閒得打離婚呢?

更何況都有這麼大孩子了,一句話,“為了孩子”。

所以,在他們工廠裡,離婚通常就兩種原因,如果女方主動提,肯定是三天兩頭被打,打架打得實在過不下去了;如果男方非要離,就是外邊有人了唄。

在蔡十斤師傅家裡,大家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喝點兒酒,說說心裡話。

陳明劍酒量不成,喝兩杯啤酒就臉紅,高了。就這酒量,論爺們兒他還喝不過周遙同學呢。

陳明劍當時哭著不斷地道歉,說對不起她們母子,但他真的受不了了,當初就不該結這個婚。

這種話丟給老婆聽,瞿連娣早都木然的眼眶裡還是掉了幾滴淚,誰聽了不是被刀子挖心呢。

“可你已經都結了,”蔡師傅尷尬地勸,“孩子都十一歲了哈,你現在反悔說不該結?孩子可已經反不回去了,小孩兒能當成不知道有你這個爸?做事不能這樣子嘛。”

原本就性格不合,誌趣不投,當時是前途無望心灰意冷因而委曲求全,可是現在時代變啦,社會變革翻天覆地啦,知識分子已經從“臭老九”一躍變成受人尊敬和羨慕的高薪職業。而且,現在的人,敢於在屏幕上和現實生活裡談論真愛了。人一旦有了理想上、靈魂上追求的自由彼岸之花,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方麵的渴望與追求,層次也頓時就不一樣了。

那個動蕩時代辜負了許多有才華的人。然後,忍辱負重的人選擇犧牲自己成就他人,內心薄涼的人就選擇互相辜負,還專門坑自家人。

瞿連娣當時表態是說:“兩口子搭幫過日子,就是過日子,搭把手養孩子。

“陳嘉還小,好歹等他長大一些,等他十八歲成不成?”

瞿連娣講這話眼淚又劃下來。她原本不是軟弱的人,她也可以很尖銳,直接掀了蔡師傅家這桌菜再抽陳明劍倆大耳光,有什麼用?她是為兒子著想。

有多少婚姻的維係是“因為愛情”?

這話問誰誰能答?

愛情,那是一種錯位的奢望吧。

周遙當天傍晚遛達過來找陳嘉,心裡惦記唄。

兩人大約一個星期都沒有見過麵,已經臨近開學,他的暑期習題冊和抄書作業都寫完了,不知道陳嘉寫完沒有。估摸就是那些成語和課文還沒抄完,陳嘉一個電話都沒聯係過他。

陳嘉家門好像鎖著,靜悄悄的,鴉雀都沒動靜,周遙隨手敲了一下,無人應答。

他就是有心靈感應,隨後就扒著門框和窗台,往上躥。糊太嚴實了,竟然看不見。

他想起窗台上的那個機關,趕緊用手指撥攏,撥開那個推拉式小窗。小窗戶隻能開一半,從狹窄的視野往裡瞄,瞄準床上躺的那個“人形生物”。

周遙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終於確認,輕聲叫道:“哎,陳嘉?”⊥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躺在床上的人,就不想搭理他。

“哎,嘉——嘉——”周遙又說。

躺在床上的人一動不動,然而裝死不太成功,還是被周遙辨認出%e8%83%b8膛的起伏。

“小——嘉——嘉!嘉~~~~~~”周遙拖長聲音,使出他的三十六計之滾地撒嬌大法。就這一招,對陳嘉屢試不爽,這人就吃軟的,還需要隊友哄著。

陳嘉終於從床上爆起,頭發還是亂的,吼了一句:“你煩不煩啊?”

周遙再接再厲:“嘉嘉——開門勒——”

陳嘉低聲罵了一句三字經,轉過臉來時是笑著的,氣笑了:“你丫能不能說人話,彆學小豬叫?”

周遙立刻露出諂%e5%aa%9a的笑容:“你給我開門,不然我就去找你家隔壁阿姨聊聊了。”

“你快去,去!”陳嘉說。

“那我去隔壁院兒找唐錚玩兒了。”周遙說。

陳嘉氣呼呼地瞪著他。

“嘉——”周遙打了個眼色。 “眼色”還是獨眼兒的,因為那推拉小窗的縫隙隻能露出他半張努力掙紮的臉。他從窗戶縫塞進去一袋巧克力。

“巧克力,給你帶的,再不吃都化了。”周遙說。

“還給你帶一隨身聽,能聽磁帶的,你拿著聽。”他又說。

陳嘉坐在床上,頭發倔強地聳立,眼神卻沒那麼倔了,轉過頭望著周遙,臉被夕陽斜照勾勒出一道光影,神色複雜,有些感動……

“誒誰啊這?”隔壁阿姨的聲音。

“哦,周遙啊,你怎麼不進去?你扒這兒乾嗎呢?”阿姨莫名地問。

周遙小賊支支吾吾。陳嘉這時一步就從床上躥起,“嘭”得拽開房門。

“遙遙是來找我的。”

陳嘉一把摟過周遙,把人拽進屋子,把閒雜噪音全部關在屋外。

……

“彆難受了,好——了麼。”周遙說。

“沒難受。”陳嘉垂下眼。

“巧克力,夾心果仁的。”周遙趕緊跟嘉爺獻殷勤,直接把巧克力球往陳嘉嘴裡喂。

陳嘉也就能容忍周遙動不動投喂零食,還碰臉、摸他臉。皺眉笑了一下,不太習慣,摸什麼啊你,摸摸摸。

“還裝不在家,不給我開門,靠。”周遙說,“我一開始真還以為床上一動不動躺的是一件衣服。”

“我都一動不動了,你還非要進來?”陳嘉說。

“我感應到了屋裡有一股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