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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遙把鞋盒子往陳嘉手上一摞:“沒關係,等你管你媽要到錢,你再還給我,多大事兒啊!”

後來,他們坐車往回返,陳嘉就一路抱著那個沉甸甸很有分量的鞋盒子。

他主動請遙遙吃東西了,他們倆在王府井多走了幾步,逛百貨商場,買了羊肉串和糖炒栗子,兩人都特愛吃的。

特彆的開心快樂。

有人同享,才是一個“樂”字。

陳嘉坐在車上,難得主動開口談這些:“下學期不是周玲教咱們年級音樂課了,咱學校新來那個音樂老師,非要開手風琴課,讓每人都買手風琴。太貴了,我們家肯定不買了。”

“那,買個小點兒的,普通的呢?”周遙說。

“也貴,兩百多塊吧,就為了上個音樂課,算了吧!”陳嘉道。

“……”周遙也沒話講。新來的音樂老師也是忒麼心血來潮,想哪是哪,說開手風琴課就真的開手風琴課,以為這是部委大院的附小呢?也不考慮考慮機床廠大部分職工的工資水平,您怎麼不開個口琴課就算了呢,口琴多便宜啊!

“沒事兒,肯定好多家長都不願意買,都往學校提意見了,就不開課了。”周遙拉住陳嘉的手。

陳嘉張開手掌,就把周遙的手容納。倆人拉個手,仿佛就自然而然的,隨著心的。

他們本來該在下一站下車換乘,就在這一站,公共汽車的中門上來不少人。

陳嘉驀地不說話,突然陷入一段難捱的沉默,兩眼發直。他們倆坐在公車後門的最後一排座位,陳嘉是半前傾的姿勢,僵直地盯著前方。

“怎麼了啊?”周遙說。

“下車?”周遙又說。

陳嘉嘴唇緊閉,頸間脈搏抖了一下:“你先下吧。”

“什麼啊?”周遙說,“你不回家?”

“我看見那誰了。”陳嘉口型微動,聲音很輕。

誰啊?周遙往前方擁擠的車廂瞄去,沒有一個是他們機床廠或者學校裡認識的人。

陳嘉輕聲對他說:“陳明劍。”

周遙:“……”

第16章 跟蹤

周遙確實不認識陳嘉他爸。他就看過陳嘉家裡掛的那張結婚照,還是十多年前照相館的黑白相片。人的模樣總會變化,會變得更成熟體麵,精神氣質甚至會發生飛躍。生活裡活生生的人,與照相館一張藍布前表情刻板生澀的留影,太不一樣了。

“咱倆還是回家麼。”周遙小聲說。

他的手一直握在陳嘉手裡。

陳嘉低著頭,緊抱著鞋盒,視線卻是從很薄的眼皮下麵直射出來,盯著前方。

陳嘉說:“我看看。”

陳嘉也仍然攥著他手,攥得很緊,以至於骨節凸出來。

結果呢,他們就沒有按照回家路線下車,跟著又多坐了幾站地。周遙把視線溜過人縫,小心翼翼地往前方瞄,隱約能看到陳嘉爸爸站立的身影,人長得瘦高條兒,玉樹臨風,從他這個角度看去,腿也很長,側麵輪廓可真像啊……

他還做賊似的,遮遮掩掩地偷看;陳嘉連賊都不做,就這麼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對方看見他倆。

而陳嘉他爸就自始至終麵朝一個方向,一手拽著頭頂的拉環扶手,看車窗外,跟身邊人專心致誌地聊天,根本就沒有往這邊看上一眼。

售票員報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轉身下車了。

帝都公車上的售票員,都是本地土著,操著濃重的胡同口音,報站名兒嘴裡永遠含著個熱茄子,就沒有一句能讓人聽明白,也不知這站名兒是報給誰聽的。彆說周遙一個外地來的聽不懂,後來陳嘉說,他也從來沒聽懂過。

陳嘉“騰”地就站起來,這次沒拉周遙的手,撇下他就走!

周遙手裡一空,跟著也趕緊站起來,突然心跳加速。因為陳嘉這時眼神和磁場就不太對了,臉色冰冷一言不發。這一晃,他們好像又回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裡,南營房的小胡同中……周遙是認識不同麵孔的陳嘉的。

他倆就從後門跟著下車。

周遙是下車後才知道,他們坐到美術館這一站。

陳嘉爸爸和一位阿姨走在一起,一位穿襯衫長褲,另一位穿雅致的素色連身裙、白色中跟皮鞋,並排安安靜靜地穿過車流,向著“中國美術館”大門的方向走去。

看起來非常、非常和諧,就像是校園裡並肩行走的兩位年輕老師、或者單位裡熟識的兩個同事,走在大街上不會有人側目或者感覺怪異。對於周遙而言,反正他也都不熟,瞧著那倆人,就像是應該走成同路的那一類人。

但是,對陳嘉而言,那就是他很熟悉的一個人。熟也不熟的。

說“熟”是因為,那是他親爸,父子血緣毋庸置疑,長得都特像。

說“不熟”是因為,陳明劍可不僅僅是缺席了老婆生產、沒聽見兒子第一聲啼哭,在陳嘉從小到大的生長道路上,大事小事,這人就有意或無意的不斷地在“缺席”,絕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完全就甭想指望了。這個家庭就這樣緩緩地分崩離析,至親之間漸行漸遠,彼此身影已經模糊,距離也就越來越遠。後麵的追不上前麵的,而前麵的人也不會停下腳步等待落在後麵的。

那天,陳嘉就在中國美術館大門口,路邊,側柏綠化帶前麵的台階上,坐了快倆小時。

午後天氣很是悶熱,在外麵蹲著一點兒都不舒服。

中途陳嘉把鞋盒子遞給周遙:“遙遙你先回去吧。”

周遙很仗義的:“我陪著你。”

陳嘉說:“你把鞋拿走吧,我不想要了。”

“我拿走給誰啊?”周遙低頭瞅自己鞋尖,“我給你買的。”

“咱倆穿一個號。”陳嘉說,“你也能穿。”

“我就是給你買的。”周遙說出心裡話,“陳嘉你不用還我錢了!”

“回去就還給你。”陳嘉彆過臉去,“我有壓歲錢,用不著你給我買。”

周遙中途還兩次跑到旁邊的小賣部。一次帶回來兩瓶北冰洋汽水,第二次實在忍不住了,買回兩個麵包倆人分吃了,“義利”的果料麵包。餓死小爺們兒了,飯還沒吃呢,就跑這地方蹲點兒盯梢?

他也勸陳嘉,咱倆人走吧,在這兒蹲著跟蹤你爸爸乾啥啊,陳嘉大爺?!

“一提你爸你就不高興了,那就彆看了唄。咱倆悄悄回去,也彆告訴你媽媽今天這事。”他說。

陳嘉不理他,說急了就讓他滾蛋了。

陳嘉一言不發沉著臉,周遙就隻能蹲著不吭聲。平時心情好開玩笑動手動腳是沒事兒,但周遙一直有點兒怕陳嘉,不敢惹毛的。今天這團火球看起來要炸,他其實特彆緊張和不舒服。他不喜歡這樣。

後來,那兩位逛美術館看畫展的人,鑒賞藝術品完畢終於出來了,低聲說著話。

北京的街頭,電車舞動著兩根長辮子似的過電器,緩慢地吱吱呀呀地開過去。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擠不出一滴雨點,就這樣悶著,像一口昏黃色的大鍋扣在頭頂。

那倆人徑直去到電車站台,竟然還沒發現後麵倆小屁孩兒,簡直是絕了。或者就是沒有把一個孩子放在心裡,親兒子在屁/股後麵晃悠都察覺不到。

陳嘉大步過去了。

周遙渾身一激靈,咋咋唬唬地拽住陳嘉手腕:“嘉嘉!”

陳嘉頭都沒回直接甩開他手,一臉怒意和不甘,動作稍微粗暴激烈,就連鞋盒子一起甩飛到地上,不要了。

稀裡嘩啦。

那鞋盒子砸在地上,就是砸在周遙心口,讓他委屈大了。

他自己蹲下去把幾乎摔散的鞋盒拾起,趕緊又大步跟上……他覺著陳嘉是不是要跟陳明劍當街打起來啊。

幸虧來了一輛電車,來得真及時。前麵的人上車了,陳嘉也跟著上車,周遙也趕緊上,差點兒沒追上車就關門把他扔站台上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上車買票啊……有票麼,買票啊……”售票員哼哼著說。

報的什麼站名兒他們又沒聽懂,但就這句買票聽懂了。“有票麼?那倆學生有票麼你們?”售票員女同誌繼續嚼嘴裡的熱茄子。

周遙趕緊掏出月票晃了一下,又替陳嘉掏月票。

車上的人漠然調整過視線,掃過“那倆學生”。

也就這時候,陳嘉爸爸回過頭來,猛然地,看到他們了……

打起來倒也不至於,在電車上呢,滿滿一車都是人。但陳嘉他爸那時是真尷尬,一手拽著頭頂的扶手,隨著車子的行進往前逛蕩,身體微微搖晃,呆望著陳嘉,魂都晃沒了吧。

陳明劍慢慢挪過來,小聲問:“怎麼在這兒啊?”

“逛美術館啊。”陳嘉說。

陳明劍無語,周遙也傻戳著,賊忒麼尷尬。

“那我送你回家吧。”陳明劍說。

“不用送我,”陳嘉道,“你不要送她回家啊?!”

陳明劍:“……”

社會還沒有開放到一家子上演狗血劇,公然在公車上擼袖子劃臉潑油漆呢,人們還都比較含蓄,知道這是家醜。假若真有那麼狗血,像《渴望》之類電視劇裡演的,這些新時代的家庭倫理劇可真是不負眾望,對症下藥,揭露深刻,對社會影響深遠。

陳明劍輕輕搭了陳嘉肩膀,帶兒子中途下車了,沒讓周圍人看笑話。

陳嘉下了車也沒話可講,低頭想走了。

陳明劍輕言慢語的,在兒子麵前都造不出個大聲浪:“陳嘉,我,我是要回去的。不然你等我一下,我跟你晚上回家說。”

“甭跟我說,你彆回了。”陳嘉道。

“我回去看看你媽媽,談點兒事。”陳明劍說。

“你回去我沒地兒睡覺了。”陳嘉毫不客氣,“你就彆回了!”

“陳嘉……吃飯了沒有?不然我先帶你吃個飯去。”陳明劍又看周遙,“這是你的同學啊?你們吃過飯了麼?”

周遙看著:“還沒有,我們餓著呢沒吃呢!”

他的年紀情商還沒有達到一定覺悟,對眼前狀況的理解縱深度不夠,都沒發覺自己多麼礙事——早就應該自覺麻溜滾蛋了。

其實以陳嘉當時心態,可能就是想確認一下那女的乾什麼的,家住在哪裡,或者當眾膈應一下他爸,純是一時衝動。跟蹤他爸能有意思?除了印證一遍機床廠大院裡長久以來的閒言碎語,除此之外毫無意義。他也還太年輕。

“帶你們吃個飯吧。你們買的鞋?”陳明劍打量著,那鞋盒的名牌標誌相當顯眼。

“我幫陳嘉買的。”周遙答。

陳明劍趕緊拿過來看:“踢足球用的?!”

其實,他見過他兒子踢球麼?平時都跟誰踢球?穿幾號球鞋?在學校裡人緣好麼有朋友麼?周遙又是什麼關係來的?……他能了解這些?

陳嘉是沮喪的,茫然的,一時衝動的戾氣散了之後,那種叫做“難受”的情緒緩緩地洇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