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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娣嘴唇微抖,手也發抖,跟鄒老師道了歉,拎著那袋衣服往外麵走。走到禮堂後門那裡,長條椅子邊上,一屁/股坐下去了,坐在椅子上半天都沒動。

瞿連娣兩個眼眶下麵生出紅斑,怔愣了很久,掩麵抹了幾下,想哭又絕不能哭出聲,不願被人輕視。一下子就後悔對陳嘉掄巴掌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抽起來多心疼啊,又氣得想嘔血。兒子撐不住在這麼多人麵前撒野胡鬨,她卻不能也撐不住了,也撒潑胡鬨。

……

那天的文藝彙演後半程亂了個稀裡嘩啦,節目程序都亂套了。

好在隻是後台在亂,前台觀眾席並不了解發生過什麼故事,工廠大家庭聚在一起熱熱鬨鬨地喜迎新春,誰家當媽的發脾氣抽了孩子一巴掌這種芝麻小事,都不算是事兒。

誰家還沒打過孩子啊?彆蠍蠍螫螫的了。

瞿連娣站起來,又走回去看剛才那地方,暗暗地找窗戶棱子和牆上有沒有血,怕把她兒子頭磕壞了。沒找見血跡,心裡鬆一口氣,這小子頭真硬啊。陳嘉早跑得沒影了,還不知跑哪去了。

小合唱是臨場砸鍋了。周遙作為主持人一廂情願地認為,八個人就少一個嘛,七個人你們不能湊合唱一唱啦?

他真是新來的一個夯貨,都不了解本班隊伍情況:領唱的那位跑了,剩下七個葫蘆娃,原本就是在後麵搖晃著大腦袋配和聲的,還唱個屁。

班主任跟廠裡工會主席在樓道裡小聲議論聊天,搖搖頭,歎息。他們工會主席比瞿連娣早幾年進廠的,名叫蔡十斤,老師傅了。蔡師傅小聲說:“咳,還是他們家陳明劍那個事,我們都是看著陳明劍進機床廠的,也看著他走出這道廠門,都知道。人都要往高處走,現在還能讓他再從高處出溜下來?他願意?……陳嘉這孩子也忒擰,不懂事嘛。”

“孩子麼……我能理解。”鄒萍老師說,“懂事他就不能再叫孩子了,懂事他也就不用再來學校。”

“你們學校老師多幫一幫,都擔待下。”蔡十斤說,“這娘倆在廠裡挺不容易的。”

鄒老師點頭,沒作評論,都明白。

如今已是九零年,體製改革和社會開放都十多年過去了。在這十年裡,有些人是一直往上走的,有人卻是在往下走。

有人邁出重工企業的大門,有人住進了新樓房,還有人已經下海開始行大運斂大財了;而也有人仍然戀戀不舍地端緊手裡的鐵飯碗,每月翻著糧油副食本上的條目,寸步不離地留守在老城區的胡同裡……這就是曆經坎坷突逢變革陡然呈現分水嶺的一代中年人,人生道路一旦岔開,彼此都漸行漸遠,再也回不去從前,誰心裡不明白?

……

這陡然呈現分水嶺的一代中年人,他們的人生道路就決定了他們子女的未來。

隨後,周遙大概有一個多星期沒見著陳嘉。

已經放寒假了,他就被叫到他爺爺奶奶家小住,提著一書包沉重的寒假習題冊、抄書作業,在他爺奶家整天吃喝玩兒樂,順便趕趕作業。

臨近年關來了一波一波串門的、拜年的、送禮的。來的人肯定沒有空手的,他爺奶家的櫃子上,房間地板上,是成堆的禮盒裝的咖啡、果珍、掛曆台曆、名牌羊絨衫、香煙和酒。

雀巢,鄂爾多斯,中/南/海,茅台,長城乾邑。

各種港味兒奶酥零食,就是香港來的洋文牌子,吃得他都快忘了烤白薯和凍柿子是什麼土腥味兒了……

他爺奶還帶他進城下館子,問他喜歡吃什麼館子。

周遙就說:“我挺想哈爾濱的西餐館的……就吃西餐吧!”

“想那個家了吧?”他奶奶說,“你還想回去呀?”

“嗯,有點兒想,”周遙實話實說,“學校認識的玩兒的朋友都在那邊麼。”

“在這邊學校也能交到朋友,北京小孩也都熱情、思想活躍、見識多、很幽默!”他爺爺給他講,“有玩兒的好的沒?”

“哦。”周遙小聲嘀咕尋思,他交往的朋友,嘖,怎麼就沒發現“熱情”“思想活躍”“見識多”和“幽默”這樣的閃光點呢!

周遙點名要去西餐廳,他爺奶於是帶他去吃了西四的大地餐廳。所謂“大地”,是取的“大帝”之涵義,就是沙皇俄國的彼得大帝。這是帝都一家很有年頭的國營西餐館,專營俄式大菜,名聲僅次於老莫了。

“比你在那邊吃的怎麼樣?”他奶奶笑問他,“還正宗吧?”

“比哈爾濱的差點兒麼,還行吧!”周遙說。

罐燜牛肉,黃油雞卷,奶油紅菜湯……還行吧。他一向是個天性樂觀情緒愉快隨遇而安的小孩,性格悅己也悅人,對另一個城市所經曆的童年少年時光雖然存有幾分留戀,但也沒太糾結,回不去就大膽往前走唄。

“你也不一定能留下來,哎。”他奶奶歎氣,“你父母的工作關係,還都沒有正式辦下來,是想要讓你留,畢竟在北京將來發展出路好嘛……但是學籍問題,哎……”

是嗎,還不一定能留下來,也許下學期又要原路滾回去了。

周遙埋頭啃掉一整盤黃油雞腿。

下午,他從他爺奶家拎了一大袋子零食出來了,用那種禮品袋子把東西裝好。要擠公共汽車不太方便,沒法把爺爺奶奶家的好貨都掃蕩了,他就挑了自己最喜歡吃的幾樣,鳳梨酥、蛋酥卷、酒心櫻桃巧克力之類的。覺著陳嘉也愛吃吧?

他是帶著好吃的來找陳嘉玩兒的。平時兩人都在學校見麵,家又不住在一片兒,假若他不來找陳嘉,假若陳嘉也不去團結湖宿舍大院找他,兩人就根本見不著麵兒。

胡同裡車來車往,淨是過年問候串門的。周遙拎著個大紅顏色的紙質禮品袋,就跟登門拜年要給陳嘉媽媽送禮似的。

他給他學校班主任和大隊輔導員也都“送禮”了,大家都送。他們鄒老師辦公室的桌子上,收了一堆掛曆,堆成一座小山一樣!鄒萍她們家,估摸每個屋連帶廚房、陽台、廁所,都能掛上一本美人兒影星的大掛曆,然後每月輪換一套,全年都能不帶重樣兒的。

他直奔陳嘉的家,平房房門鎖著,門窗緊閉。沒人,都不在家。

周遙在門口戳了一會兒,隔壁大媽出來告訴他一句,“他媽媽帶著去姥姥家了,可能要多住幾天。”

周遙扒在窗台上,窗玻璃結了一層美妙的冰花。他透著縫隙瞄了一會兒,可也沒想要鑽進去打劫搬走人家的電視,就伸手摳開暗處的插銷栓,按陳嘉教他的。

他撥開窗子,裡麵窗台上擺著三個特大、特彆紅的柿子。

柿子下麵壓了一張小紙條,從開窗的這個角度,周遙一下子就瞅見了。紙條上說:【遙遙,我媽讓你吃柿子,小舌頭。】

……

周遙跟陳嘉交換了“年貨”。

他把他禮品袋裡的高級零食都倒出來,一樣一樣地從窗戶縫塞進去,換回來仨大紅柿子。他管隔壁大媽借了個筆,在那張小紙條背麵又寫上幾個字,寫了他爺家的電話號碼,仍然壓在窗台上。

他爺奶難道還買不起柿子給他吃?

他不缺那口柿子,但是陳嘉同學給他吃的凍柿子的“小舌頭”,留在他舌尖的滋味兒就是特脆、特妙、特甜。

大概兩天之後,他跟他姑從親戚家拜年回來,他奶跟他說:有個電話找你,遙遙。

“誰找我?”周遙問,“說啥了?”

“估摸是你同學唄,就是不說叫什麼名字,怎麼都不告訴我。”他奶奶說。

“男的女的?”周遙問。$$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這就開始有女同學找你啊?”他姑笑著打岔,臉上是對大侄子一片期許充滿信心的表情。

“沒有!”周遙立刻否認,“肯定男生麼。”

“男生,也不說找你乾什麼,”他奶奶很嚴肅地講,“我就多問了一句叫什麼名字的,是你班級裡的還是校外的,家裡做什麼的從哪裡打的電話,就嘭得給我掛了!現在的學生怎麼都這樣子!沒有禮貌!”

周遙抖著肩膀樂,內心一萬句吐槽,小嘉嘉要罵街了你們一家子都那麼多廢話嘴巴都忒麼合不上。

……

周遙又去了南營房小胡同,這回他挺精明的,房子鎖著門他就在附近轉悠,去機床廠的合作社看看。機床一廠、二廠、三廠、四廠,每一間大廠子都有附屬的合作社。附近這大片居民職工,年節購物都來合作社。這就相當於一家街道居委會“小賣部”,東西很便宜,而且按本供應年貨副食。

店門口的隊伍排了二裡地,就為了買一盒禮盒包裝的正宗的老北京糕點。周遙一看就樂了,家家戶戶派出來的“光榮黨代表”都在這兒排大隊呢。

他站在寒風裡,一眼就掃到他要找的人。陳嘉圍著一條圍巾,仍然沒戴帽子,轉過頭安靜地看著他。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裡,陳嘉的一雙眼就是能把人吸進去的漆黑色……

周遙齜牙做了個表情,哼,還是得爺爺我找你來。

陳嘉麵無表情,打了個手勢,煩著呢,這隊實在太長了,過來陪老子排隊。

周遙回以兩粒“衛生球”,誰陪你排隊?

陳嘉伸出手,直接給他豎了個中指。

周遙一步過去,要把陳嘉挑釁的那根手指頭給撅下來,陳嘉順勢就把他拖進了茫茫見首不見尾的隊伍,讓周遙被迫陪著在風裡站了快一小時……

陳嘉買完年貨帶周遙回家玩兒,倆人走路就是肩挨著肩,垂著眼皮看對方的鞋麵,偶爾說幾句話。

胡同裡還碰見隔壁院一個高個子男生,可能是陳嘉的熟人吧,探頭看了一句,吆喝道:“呦——‘蛋酥卷’來啦?”

“滾蛋。”陳嘉麵不改色回了一句。

那男生好像也是他們機床廠附小的,高一個年級,也住這條胡同,跟著陳嘉到家門口扒煤芯兒。

扒煤芯兒是怎麼回事,周遙頭一回看見。他也頭一回知道,這條胡同裡竟然還有比陳嘉他們家更窮的……這已經九十年代了啊。

瞿連娣好歹是機床廠食堂裡一個會計,之所以養兒子艱難,因為她是在以一己之力撫養兒子,丈夫不給力,自己娘家條件也不好時常需要接濟,就負擔很重。半大小子吃死老娘,就顯得她捉襟見肘首尾難顧。

隔壁院那男生是單親,媽死了,就一個爸。那男生的爸是機床廠後勤的保障工人,工資比瞿連娣再少三分之一,家裡窮得底兒掉。

按周遙的眼光,這日子忒麼沒法過了。陳嘉家裡正中間擺的是個洋式爐子,燒的蜂窩煤,也買得起蜂窩煤。每年過冬陳嘉借一輛三輪板車,自己去附近煤廠買蜂窩煤拉回家。

而那男生家裡,是個老式的燒煤球的爐子。煤球是啥玩意兒呢,就是從煤廠用簸箕搓,搓來一些零散煤灰,摻點兒水做成大煤餅子,再切成小塊,就做成可以燒的“煤球”了。那男生經常也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