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班的男生都樂了,活動課就集體下樓去踢周遙帶的新球。周遙於是就把足球留在教室裡了,捐成“班集體公物”了——他在班裡人緣能不好麼?
貧富的差距雖然還不至於在班級裡造成明顯階級分化,也已經在每個學生身上悄悄地鑲了標簽,每個人都會有感覺的。
陳嘉就擺不平那麼多的同學,所以他也孤僻。他就隻能擺平周遙一個人。
瞿連娣從她們機床廠合作社買了新鮮的柿子,凍在窗口上,凍成一排,然後就發現,這柿子悄摸影兒的自己開始玩兒消失,一個一個長了腿失蹤了。
因為陳嘉請周遙來吃凍柿子,不好意思當著家長的麵兒,竟然還偷著吃。
陳嘉沉默地用個小勺挖柿子的紅瓤。倆人嘗了,周遙說“澀”。陳嘉終於挖到凍柿子最好吃的那部分,就把勺把子遞給周遙:“你吃小舌頭。”
“凍柿子的小舌頭最好吃了,簡直是人間美味啊!”周遙驚呼。
“真希望每個柿子能長十個舌頭,”他說,“太少了,都不夠咱倆吃的。”
“小舌頭”有種脆脆又軟軟的東西,還特彆甜,尤其是抿在嘴裡那口感,說不上來的奇妙。兩人都吃多了,嘴唇和舌頭全部發麻,舌尖苦澀,伸出通紅的舌頭不停嗬氣。
周遙伸手戳了一下陳嘉的舌頭:“你丫舌頭真長。”
陳嘉正不爽呢,喂出一記衛生球白眼兒,突然上手就把周遙舌頭嘴巴全都捏住了,手指力道凶殘,掐得周遙“哎呦哎呦”地叫喚舌頭疼啊。
打不過還賤招,隻能求饒了,陳嘉從他背後壓上來,扼住他腰,壓得周遙直不起來,那力氣可大了……
倆人在屋裡屋外玩兒,陳嘉站在窗外,甚至告訴周遙,他家那扇窗戶,從外麵能把插銷給摳開,他以前忘帶鑰匙,經常自己把窗戶摳開,從裡麵摸到備用的鑰匙。
“這貓洞你都告訴我了,不怕我鑽你們家去,把你家搬空了?”周遙笑嘻嘻的。
“你鑽啊。”陳嘉說,“屋裡沒值錢的,你要搬黑白電視機還是搬爐子?除了我跟我媽,誰還來這個家。”
……
寒假放假了,同時也臨近春節,他們作為第四機床廠這間市屬國有大企業的附屬學校,理所當然的,要跟工廠裡搞起一些新春聯誼活動。
這是廠裡工會牽頭組織的,職工合唱團、舞蹈隊和曲藝隊都出節目,學校這邊也出文藝節目,大夥一起在工會大禮堂裡搞一台聯歡會,熱熱鬨鬨地準備過年了工會平時免費放個大電影都能讓禮堂坐滿,聯歡會更是一票難求。每個科室分到有數的幾張門票,還要抓鬮拿到票才能進場。
周遙沒有被安排上節目,但周遙同學被安排了代表學校當主持人。
六年級畢業班的都不參加文藝彙演,然後就是他們五年級的最能拿得出手,你不上誰上?他班主任想都沒想,就把周遙拎出來,塞給他一份串場詞,就認定他有這樣的天賦。
跟他搭檔一起主持的,就是他班裡總考第一名的女班長。
那女孩肯定也是把家裡最好看一身衣服穿出來,玫紅色帶綢子花邊的連身裙。周遙穿的是一身白色水兵款製服。老師還給倆人都化了妝,抹著兩坨紅臉蛋就上台了,一對兒小妖精。
上了台就神氣活現地臨場發揮,念個串場詞,對周遙來說確實不是難事兒。他站在舞台燈光下他不怵場。男孩再長得俊就無敵了,雙眼明亮,一笑就特討人喜歡。
但那天的聯歡會對周遙而言一點兒也不喜興,不順利,出了一些事故。
他不演節目,陳嘉是要上節目的。
這一點周遙事先沒有想到,節目單上的校級小合唱,竟然有陳嘉的大名兒。但陳嘉姍姍來遲,在禮堂後台集合的時候,就讓老師炸窩了。
陳嘉你的衣服呢?不是說了穿統一服裝嗎?你的白襯衫呢,褲子呢,你的皮鞋呢?
後台多忙啊,老師也手忙腳亂顧前顧不上後,急了爆吼陳嘉:“你這樣怎麼上台?上次怎麼囑咐你的,怎麼回事兒啊你?!”
小合唱八名同學,彆人都穿了乾乾淨淨的白襯衫、藍色長褲和皮鞋來的,女生是藍裙子,隻有陳嘉竟然就沒換服裝,還是平時那一身,穿著藍白條運動褲和白球鞋就晃來了。
陳嘉也沒表情,眼神散漫地劃過地板,跟老師說:“忘了。”
忘了?
那個表情和態度很氣人的。“忘了你回家換衣服去!叫你媽媽過來給你送衣服!”班主任很跌麵子,吼他了……
周遙從幕布後麵探出頭來看:“哎,陳嘉——”
陳嘉沒理他,雙眼看向彆處,就在後台的樓道裡自覺罰站,迎候來來往往側目的視線。那副倔強表情就是既不想回家換服裝,今天也不打算完成演出,直接把這節目砸台上了。
瞿連娣在大約二十分鐘之後趕到,騎著自行車回家取衣服回來的。瞿連娣臉色也很不對,一路“蹬蹬”地衝進樓道,到兒子麵前小聲質問:“怎麼沒跟我說要服裝?你早點兒說啊你怎麼不說?”
瞿連娣從袋子裡拿服裝出來,低聲說了很多話,周遙從後麵慢慢走過去,瞿連娣是說:“褲子還是上回那條褲,皮鞋我剛才跟工會蔡師傅家借的他家孩子的,行嗎?……你前幾天早說我就給你買件白襯衫,今天先湊合穿這件行嗎?……你姥姥上回給改的,你爸以前的舊白襯衫,可能還是嫌大,上台先湊合穿一下?快跟我去換衣服……”
陳嘉那時就是一句話:“我不想換。”
大隊輔導員再次吼著周遙上台念串場詞了,周遙著急忙慌的,率領他身後的女班長,倆人攥著小紙條又衝上去了……一對打扮花裡胡哨的童男童女,都不知跟台下胡說八道了什麼,反正周遙一笑就露出一顆虎牙,台下的職工家長們就跟著他哄笑,給他鼓掌嗷嗷地叫好!
他轉了一圈下台了,瞿連娣和陳嘉竟然還在樓道裡針尖兒麥芒似的對峙,這服裝還沒換好?
瞿連娣說:“怎麼就不能換衣服了?演出啊。”
陳嘉說:“不想演。”
瞿連娣:“那你想乾什麼?你今天到底要乾嗎?”
陳嘉說:“我不穿彆人的衣服,我不穿那件。”
瞿連娣說:“你前天沒跟我說,不然你媽媽不就去幫你買了麼?”
周遙輕聲搭了一句嘴:“哎,嘉嘉,工會的那個相聲馬上就說完了,下一個就到你們……去換衣服了。”
陳嘉不答話。
那母子倆陷入短暫的沉默,互相頂牛似的瞪著眼,空氣間都透著尷尬、憋屈、頑抗和掙紮。陳嘉就是這麼倔的,橫的,他不願屈服的事,一件針彆兒大的小事,瞿連娣開一輛挖掘機來都刨不動這一頭倔根兒。
周遙是無法理解的。他從來不乾這種無意義的蠢事。有什麼倔的?換件衣服麼。家長讓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唄,想要拉大旗暴/動起義,咱也不要挑這麼個時候……
他當時並不知道,前兒晚上陳嘉他爸從學校大老遠地回家來了,幾個星期難得回一趟南營房胡同。街道的糧油本是按戶按人頭賣東西,每到春節期間廉價供應一些副食零食,比如小磨香油、白芝麻醬、紅仁大花生、巧克力什麼的,都是平價的不貴。所以,他爸是隔段時間要回來領屬於他的那份口糧。
人就是不得不被一些身份從屬和社會關係牽製著。倘若沒有這份牽製,家都不必回了。
陳嘉當時就斜著身子飄出屋,理都沒理他爸,在外麵晃蕩了半宿沒回家。
他的父母親就在小平房那間破屋裡爭執,聲音大得街坊可能都聽見了:回來就是搜糧食搜吃的麼,沒這事你連回家都不回了嗎?……怎麼叫搜糧食搜吃的呢,你就永遠說話這樣難聽,這不是國家分配我正當領取的?這不是按我名字和工齡發給我的?……家長會你去過麼,你在學校念書孩子也在學校念書,你管過陳嘉?你給陳嘉留過什麼?……我怎麼了呢?我畢竟還是戶主這按戶分的一隻雞和一條魚,我不是都留給你們麼,我拿走了麼?……你就不能為我考慮你就永遠是這麼自私……
……-思-兔-在-線-閱-讀-
陳嘉眼神飄向遠處,嘴唇緊閉,突然扭頭往外麵走去。
瞿連娣吼了一句:“你回來!”
陳嘉轉頭跟他媽媽說了一句:“我不穿陳明劍的衣服讓丫滾!”
瞿連娣臉都白了,身體僵硬著手卻沒僵,抬手掄過去就一巴掌。
那一掌打挺猛的,打在腦門、太陽%e7%a9%b4附近。囫圇的一巴掌,扇到陳嘉的腦袋“啪”一下磕到樓道的牆,在退後時又撞到半開半關的一扇窗戶。老式窗戶的邊緣,都有一圈堅硬的鐵框子。
啊——樓道裡排隊正待上台的學生都驚呆了,一個個兒都把脖子抻成小天鵝,驚恐地圍觀,然後被老師把抻長了的脖子都捋回來,彆看了彆看了。
“有話好好說彆動手,沒個大事兒打什麼呀……”鄒萍老師吃驚地衝過來,一把推開陳嘉,這時已暗暗後悔剛才打電話把瞿連娣叫來。
陳嘉的頭不知磕到沒有,看不出一絲“疼”的表情,當然也不會哭,嘴唇緊閉麵色涼透。
周遙覺著他好像見過陳嘉那種抗拒的情緒,但他不願回憶,他一點兒都不喜歡那種樣子。那個場麵偶爾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後來他憶起來了,陳嘉當時假若手裡配上一根掏煤球用的鐵鉤子,“滋啦啦”地劃過牆縫,再踩著一地黑色的雪……那場麵就生動鮮活得能配上一部港產錄像片的主題曲了。
作者有話要說: 【瞿連娣/瞿嘉】姓qu二聲;【翟小兵】姓zhai二聲,彆混啦。:)
第6章 圍牆。
在周遙少年時代的心靈裡,打人和挨打場麵都是挺糟心的,因為他沒有經曆過。
“算了,瞿師傅您先回去,先緩緩再說孩子麼,我回頭再跟陳嘉講道理……”鄒萍一直在小聲勸。人人都有惻隱之心,並不願這樣撕開血肉窮追猛打。她若早知這麼個尷尬情況,一定不會故意為難瞿連娣一家子。陳嘉連罰站寫檢查都不用了,孩子也挺難的,何必呢。
陳嘉一言不發低頭就往外走。
“陳嘉彆走了……咱們那個……”周遙攥著串場詞,跑上前兩步,他牽住對方胳膊的時候被猛地一甩。陳嘉回頭凶了他一句“你甭管我”,甩開他走了。
周遙被推得往後倒了兩步才站住。胳膊揚起來,打在半敞的那扇窗戶邊框上,“哐”的一聲。
他的手腕爆疼,是真的疼……那扇窗戶太不開眼了,轉頭就得給卸下來,跟他倆都有仇吧?
陳嘉都不算真的跟他動手,就讓他手腕後來疼了好幾天,毛細血管漲裂,凸起一道紅。
比那塊凸起的紅肉更疼的,是一道無形的看不見的隔膜,豎起在他和陳嘉之間。儘管他那時甚至沒意識到,兩個人太不一樣了。
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