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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很有氣勢地繃了臉,跟遠處幾個胡同孩子說:“有什麼事兒好好說麼,彆背地裡偷摸搗鼓事兒毀人東西,成麼?”

其中有個孩子就是昨兒剛跟他們打雪仗打輸了的,估計很不服氣,周遙說“等著你們”,卻沒想到人家另找方式把吃虧找回來了。

“就、就是瞧他、瞧他不順眼!”那小孩被某人乾架的氣勢嚇唬得有點兒結巴了。

“你憑啥瞧他不順眼?”周遙接了一句,“癟跟我說那個,先把自己眼睛捋順了不成?”

“他以前就揍過人!”又一個小孩不服氣。

“為啥揍你啊?”周遙說,“咋沒揍彆人、沒揍我啊?癟說你啥都沒乾啊,不帶仗著人多欺負人啊。”

三江平原口音一出,乾仗還自帶背景音效,說得對麵那孩子沒接上來,滿腦子都飛著那個biè、biè、biè——

“還想打仗?算了,雪都快化了,捏手上都攢不起來啊。”周遙緩和下氣氛,一攤手,“想打仗等明年!雪化了,就是今年的仗打完了!都癟鬨了!”

周司令說今年仗都打完了,就是打完了,很有氣勢地一吼,看咱小爺勸架這氣場。

散啦散啦,回家吃飯,各找各媽。

陳嘉沒有說話,抗拒表達真實的情緒,就麵無表情地轉身走開了。而且,踩得仍是一條偏路,踩著胡同邊緣一層灰黑色的雪,把腳上一雙白色膠鞋也走成灰黑色……周遙撫著這人肩膀,手心摸到的地方好像特彆硬,骨骼尖銳,棱角不斷硌到他的手。

那也是他頭一回察覺到端倪,陳嘉的性子很暴的,冷而烈,跟他自己很不一樣的……

那戶人家在他們身後再次探出頭來,瞅了一眼,把鐵鉤子趕緊收了。

住一條街的街坊嘴巴沒有閒著的,都會碎嘴八卦。

“還能誰打架?就那誰,瞿連娣他們家的,陳嘉麼。”

“那孩子從小就那樣兒,哎,太擰,橫犢子的。”

“男孩就是得打,這就是還沒打夠,養男孩就得勤收拾他!”

“他們家……她那男的現在都不回來了吧。”

“陳明劍現在都住學校了?公家肯定給他分房子,有本事了,哪還回這破地方住?就都不管這娘倆了……男的不是東西的,不是隻有電視裡才演得出來。”

“……”

他們回到家時候,幸好瞿連娣當時沒在家,不知道陳嘉差點兒乾仗打架的小插曲。

陳嘉也是個兜裡揣鑰匙獨來獨往的,無所謂家裡有沒有大人。窗台大碗裡有兩張昨晚剩的芝麻醬糖烙餅,就是剩給他吃的。瞿連娣手藝好,就用麵粉和餅鐺這兩樣廉價的東西,摻點兒油,她能做出無數個花樣,還都特好吃。

自己就直接啃涼餅了,但是周遙在。“麻煩,”陳嘉低聲道,“還得上蒸鍋給你熥熱了吃。”

“你吃涼的那我也吃涼的。”周遙是隨和的,不找事兒。

而陳嘉是固執的一根筋的,說給你周遙熥熱了吃,那就是弄熱了再喂你。他說:“涼的吃了胃疼。”

陳嘉麻利兒乾活,右手虎口那地方,那塊皮好像爆了。

“你剛才打架弄的吧?!”周遙趕緊端過那隻手瞅瞅,“鐵鉤子給磨破了?”

“磨爆皮了,都露一塊肉。”周遙皺眉,“我靠,以後你彆……”

陳嘉迅速把手抽回來,不給看,看什麼。

掀蒸鍋蓋端熱盤子的時候,陳嘉用手沾了一下迅速也縮回來,給右手虎口那裡拚命哈氣,這回也怕燙了。

“你彆弄了,”周遙皺眉嗬斥了一句,“你起開,我來端吧。”

“就你剛才,在外邊拿烤白薯的時候,把那手燙了吧!”

“……”

蒸鍋裡冒出許多白氣,讓窗玻璃上也布滿哈氣,看不清外麵的景致。

兩個少年站在廚房灶台前,陳嘉那時眼睛看向彆處,淡淡地笑了一聲,自己吸吮虎口處綻開的那塊粉肉。燙紅了的一塊肉又被鐵器磨掉層皮,生疼。他習慣了自己%e8%88%94%e8%88%94傷口,%e8%88%94完該乾什麼乾什麼去。

周遙擼袖子幫忙端了烙餅,為了表示對小陳同學收留他下午加餐的由衷感激,吃掉了瞿連娣醃的大半瓶醬瓜醬菜,真好吃啊。

周遙他媽媽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女知識分子,除了會讀書教課做論文,其他一概都不擅長,做的飯就還不如機床廠食堂的“冬儲菜老三樣”呢。當然,那個年代能做到名校研究生畢業的女性知識分子,本身就是一項令人欽佩的、充滿榮耀的成就。不說彆的,就他媽媽一人的工資,頂兩個瞿連娣掙得,她還用自己做飯麼,能買多少現成兒的烙餅、醬瓜和冬儲大白菜啊。

周遙就這樣又跟陳嘉白混了一下午,倆人靠在床頭看電視閒扯淡,讀新買的磁帶裡的歌詞。巴掌大的平房,屋內格局基本就是一張大床,人靠在床頭, 12寸黑白小電視立在床尾的電視櫃上。

中途陳嘉還滾下床,給爐子添幾塊煤。

“火差點兒滅了。”陳嘉道。瞿連娣回來要罵他的,早回來了你不知道看著火!爐子滅了屋裡冷得像冰窖還得重新生火!

“冷吧?”陳嘉問。

“沒事兒,我不冷。”周遙一笑,絕不找事兒。

“凍著了?”陳嘉抬頭瞅他,都看見周遙剛才悄悄把皮夾克又穿回來,鼻子開始吸溜,分明就是冷。

陳嘉從屋外用鐵鉤子一下勾進來兩大塊蜂窩煤,然後再勾進來兩塊。周遙連忙探頭圍觀,陳嘉是墊著手把上麵那隻鐵蓋子掀開,裡麵就是很深的一個圓筒型爐膛,能摞五塊蜂窩煤。五塊煤倘若全都燒光了火就要滅,陳嘉低頭用小鏟子扒爐膛把煤灰撥走,從頂上添進去四塊煤,屋裡迅速又暖和了……

“咱倆剛才還到外邊買烤白薯乾啥啊!”周遙忽然提議,“就應該拿你們家這洋爐子烤!你不早說,上麵這個鐵蓋子,多好用,自己烤多好吃啊!”

“……”陳嘉嘴角微微露個表情,“嗯,能烤,還能烤老玉米,特好吃。”

“你早說啊,以後癟在外邊兒吃了。”周遙兩眼放著光的,搓搓手。

陳嘉沒說話,難得被爐膛子熏出一絲溫暖的笑意。他以為周遙肯定不願意來他家。他不會提議來家裡“烤白薯”。他也怕他的朋友回他一句,操,你們家那破房子破爐子什麼鬼地方實在太破了吧,吃你娘的煤灰渣子啊……

那天晚上瞿連娣從孩子姥姥家回來,終於留周同學吃了頓晚飯。

周遙這頓飯吃得可香了,蒜苗炒肉絲啊,竟然有他最愛的醬味兒蒜苗炒肉絲。當然,一大盤菜裡基本上全是蒜苗,沒什麼肉,他跟陳嘉倆人拚命在盤子裡扒拉肉絲吃。

“阿姨,您比我們學校食堂做得好吃。”周遙邊吃邊叨叨。

“阿姨,您這個比廠子裡食堂做的那個‘甲菜’都好吃。我上回吃了一遍可知道了,咱們食堂裡,甲菜就是冬瓜燒丸子,乙菜就是沒有丸子隻燒冬瓜,竟然還有丙菜,丙菜就是連冬瓜都沒有,燒冬瓜皮!”

陳嘉“噗”地把一口米飯噴到碗裡……神扯啊。

“阿姨您要是也開個家庭小飯桌就好了,我在以前的學校,就是吃同學家長的小飯桌,您做飯多好吃啊。”周遙興奮起來就合不上嘴,倍兒甜。

“好吃你就天天來,你來就給你做最好的。”瞿連娣一直盯著周遙看。

“您開個小飯桌,我就交錢天天來!”周遙笑道。

那一年北京的副食本和糧油票還沒有作廢呢。對於沒有特殊待遇又沒掙到閒錢的貧民小戶,糧油肉蛋甚至糖和芝麻醬,仍是憑副食本供應的,每家按人頭算……周遙但凡來吃一頓飯,就是吃掉了陳嘉這顆人頭上的肉蛋菜。蒜苗算是細菜,菜店裡賣得不便宜呢。

所以,周遙很懂人事兒的,不交錢可不好意思過來白吃白喝。#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昨天忘了問,瞿連娣才想起問:“遙遙,你是轉來我們機床廠附小的吧?你哪個班級?”

周遙扒乾淨米飯:“五年二班。”

瞿連娣和陳嘉都是一抬頭犯愣的表情,瞿連娣然後轉頭質問兒子:“遙遙是你同班?你怎麼沒說你倆同班?”

陳嘉也一臉蒙,咱倆同班了嗎?您哪位啊?

“是鄒老師那個班,鄒萍老師,五年級二班對吧?”瞿連娣轉頭瞪著兒子,“你倆是不是一個班?你們就是!陳嘉你上的什麼學啊!”

周遙也一臉蒙,然後哈哈地樂,太他媽樂了。

他新來的,在上個禮拜才剛報道,周四、周五、周六混了兩天半,基本隻認識班主任和學校教務處大隊輔導員,各科老師的名字都還沒記全呢,他班裡四十多個同學都有誰啊?

瞿連娣盯著兒子,仿佛恍然大悟,一擊正中要害:“陳嘉你說實話,你上禮拜上課了麼?你是不是壓根就沒去上課?!”

陳嘉是一臉青天白日蒙受不白之冤的悲憤表情,一腦門磕在了飯桌上,簡直是竇娥冤,老子明明去上課了啊啊啊——

其實,周遙踏進班級教室,班主任拎著他在前麵介紹了兩句,就給他分了課桌座位。

陳嘉隻要抬頭認真聽講,就應該能記住這個叫“周遙”的借讀生新同學。但陳嘉什麼時候會抬頭目視前方認真聽講的?

他走神了,他的視線飄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他還把教室窗戶開了一道縫,讓冷風呼呼地刮到他的臉上,蓋住講堂前的聲音……

周遙就被安排到教室最靠門的那個組,第五排。

陳嘉坐在教室最靠窗戶的那個組,第六排。

於是,兩人誰也沒瞅見誰,誰也沒搭理誰。陳嘉進出教室一貫獨來獨往,低頭貼牆溜邊兒,從不和同伴走成一路……他好像就沒有同伴。

這種情形在禮拜一重回學校時,終於終結了。

周遙坐到他最靠門第五排的課桌座位裡,下意識先就扭過頭,越過好幾排人,往左後方看。

陳嘉坐在他最靠窗第六排的位子裡,眼神從位鬥裡漂移出來,恰好就跟周遙的視線對上……倆人相視,原來真是一個班。

課程還是那些,隻是各省教學用的課本和練習冊有些不一樣,這對周遙同學造成了一些障礙,讓他被迫破天荒地認真聽講好幾天。攻堅適應了新課本,他就基本不需要聽講了。

他一般也在位鬥下麵鼓搗自己一攤,跟周圍同學開個小會兒,把語文課本裡邊夾一本漫畫,《火王》或者《聖鬥士》,然後再照著漫畫書在課本上畫小人兒。

可惜他離陳嘉太遠,實在沒法一邊上課一邊找陳同學開會。

他隻能給陳嘉傳個漫畫,隔空交流。遞東西還山高水遠的,中途被好幾個男生截胡,從早上第一節 課傳到第四節課才終於傳到陳嘉手裡,一個教室的人輪著寵幸他帶的漫畫。

上午課間操時間,冬天北方的學校,對付學生、消耗學生體力精力、培養意誌品質基本就是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