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頁(1 / 1)

太華的公子抵了抵眉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音靈,又看了看臉色陰晴不定的路承沢,淡聲道:“最近人間各種怨氣,惡氣齊齊增長,太華忙得腳不沾地,若是聖子真連斷個案都做不到,可以跟太華換一換,我去斷案,我樂意至極。”

“我真是受夠了。算我請求兩位,不要添亂,謝謝了。”

音靈被說得臉一陣紅一陣青,自家做錯了事,連累了兩家,怪不了彆人,她看向薛妤,凜聲道:“抱歉,這事是赤水的不是。”

說完,她視線如刀,割在路承沢的臉上,後者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跟著道:“這種錯,不會再有下一次。”

眾人心事重重從薛妤的房間中離開,唯有路承沢磨磨蹭蹭,遲疑了又遲疑,最後還是沒忍住走到薛妤的案桌前。

結果還沒說上半句話,便被溯侑側身不動聲色地擋住了。

昭昭日光中,他眼中的警惕和敵意不加掩飾,幾乎要化成水流淌傾瀉出來,卻並不刺眼,反而現出一種豔麗的張揚之意。路承沢不由得提了提嘴角,頗為無奈地道:“鬆珩沒來,我和你們女郎說正事。”

“要說什麼。”薛妤對他根本沒什麼好臉色,她閒閒地掀了下眼,惜字如金:“說。”

“這次的事真不是我乾的。”說起這個,路承沢頭大如鬥,他硬著頭皮道:“我交給鬆珩處理了。薛妤,大戰我同樣不想看見,能避免就避免,我知道該怎樣做。”

薛妤撂下筆,道:“我不管誰處理的這件事,赤水失察是事實。”

“是,這我否認不了。”

路承沢噎了噎,猶豫不決地站了半天,最後握了握拳,抬頭,下定決心似的開口:“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鬆珩應當沒跟你說過。”他實在沒乾過這種出賣好友的事,可如今形勢使然,再不說,等他十年後出關,天地都變了,“上古時,扶桑樹欽定兩支有資格坐上人皇之位的家族,裘家是一支,還有一支姓元,後避世而居,中間幾次更名,到了這一代,分成兩支,分彆姓沈,鬆。”

聽到那個鬆字,薛妤動作微頓,她抬眼去看路承沢,後者給了她肯定的答案:“是,鬆珩就是他們那一脈的後人。”

“鬆珩前世,今生,在飛雲端獲得的機緣,還有那本十分契合他的天階秘笈,都來自他的先祖。”

“這事,我也才知道不久。”

璀璨的光線似乎在眼前荒唐地躍動了兩下,路承沢見她沉默不語,硬著頭皮往下說:“你們之間的事,我也不好說,但撇開私事,我們同為聖地傳人,身上有不輕的責任,未來之時局,非一人所能改變。你有什麼事,不必憋著,可以與我提前商議。”

“畢竟很多事,隻有我們知道。”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薛妤的房間,跨過門檻時,還順手帶上了大門。

薛妤伸手抵住太陽%e7%a9%b4。

一千年的栽培,不論私情,那些流水的靈丹妙藥,天材地寶是真的,那些處事之道,耐心教導也是真的,而今時今日,她卻得知,他從來彆有用心。

那麼多的不解,在此刻得到了解釋。為什麼鬆珩的好隻對人族,為什麼他視妖族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什麼他會毫不猶豫地封了鄴都百眾山,因為他的身份,注定了她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濟於事。

他是皇權正統,自然隻會向著自己的子民。

這一刻,饒是薛妤知道這樣太過絕對,也仍忍不住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鬆珩這個人。

她想,所以他跟裘桐一樣,既渴望站在權力之巔,又舍不下長久的壽命和一身修為本事,所以他處心積慮待在她身邊,用種種假象騙她出鄴都,陪他建立天庭。

現在想來,他那一聲接一聲的阿妤,每一字,每一句,都早有謀劃。

一千年。

被人蒙在鼓裡的滋味不好受,被人徹頭徹尾利用更不好受,薛妤靠在椅背上,緩慢地闔眼。

須臾,她睜眼,站起身來提筆落字,半晌,將紙張對折,喚在外守著的朝華,吩咐道:“跟我們的人聯係,照上麵說的去做。”

朝華立刻應了。

等做完這一切,薛妤擱筆,看向自始至終站在不遠處的溯侑。他在她的眼前,一步步成長成現在的模樣,容貌,氣勢,實力齊聚一身,他遠比鬆珩更出色,更優秀。

可有一瞬,她卻覺得,他們何其相似。

溯侑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她什麼也沒說,可那一眼,冷冷淡淡,那些好不容易被他磨出來的些微縱容,親近,信任全斂收回去,隻剩一層薄薄的透著冰的外殼。

他行至她跟前,眼尾的線條收得乾淨利落,唇線緊繃著,低聲喚她:“女郎。”

聲音是難得的忐忑。

薛妤揉了揉眉心,默了默,道:“我一直未曾問過你,為何你覺得自己是妖鬼?”

自從他聲名鵲起,極少有人在他麵前提身世,可見她問起,他仍答得詳細,近乎將自己剖析在她眼前:“我對從前有點模糊的印象,記得當年一直抱著我的人是怎樣的氣息,後來離開雲西鎮,見過一隻凝成實形的厲鬼,她們給我的感覺一樣。”

“我被抱回玄家後,有個鎮上出名的老修士曾來看過,說我就是一半妖一半鬼的血脈,確認無疑。”

薛妤接著問:“可有看過自己的原形?”

溯侑抿著唇,低聲道:“沒有。”

他對這個,從來避之不及。

薛妤頷首,將自己的想法細說:“鄴都妖鬼,我見過許多,即便是窮奇家的嫡係二公子,論修為悟性,也不及你。這不是一般的種族能做到的。”

更遑論他還是半妖半鬼。

這種事,懷疑歸懷疑,話卻不能說得太過絕對。

薛妤思量半晌,看向溯侑,開口道:“我看看你的翅翼。”

她好似對誰說話都這樣,淡淡的疏離,沒什麼大的情緒波動,可溯侑仍一下就聽出來,不一樣的。

她在刻意冷著他。

因為路承沢說的那幾句話,因為鬆珩。

那個同樣被她栽培起來,卻極有可能給她帶去了莫大傷害的男人。

溯侑安安靜靜地站著,鴉羽似的長睫垂落,在陽光下掃出一片沁人的陰翳。

他良久不說話,薛妤見狀,便道:“算了——”

“好。”溯侑極輕地吐字,道:“女郎想看什麼,都可以。”

薛妤揚著下頜,揮袖甩了個結界出去。

下一刻,溯侑不再控製,他肆意催動氣息,妖氣濃稠得化為了潮水,一陣陣往兩人身上撲,那雙翅翼流光閃爍,在薛妤的眼底不安地微微動著翅尖。

比十年前大了許多,上麵的花紋也複雜了許多。

風一吹,眼前仿佛滿麵碎金流動,像一朵朵鑲著繁雜金邊的花,羞澀地悄然綻放在眼前。

漂亮得令人目眩神暈。

薛妤凝神細看,許久,沁涼的食指徐徐捏住他翅骨中斜斜抽長出最長的那根翎羽。它在一片絢爛奪目的光亮中格外惹眼,上麵的古老紋路像是刻進了每一片絨羽中,像是流淌著灼熱的岩漿,摸上去卻是冰涼的,金屬般的質感。

就在她沿著紋理寸寸往下時,溯侑卻繃著指尖,輕輕地抖了一下,從喉嚨裡發出難以克製的,悶悶的氣音。

薛妤遲疑地停下動作,問:“疼了?”

溯侑搖頭,被那一陣接一陣鑽心的,惱人的癢意逼得手足無措,他捏著劍鞘,輕聲道:“沒事。”

薛妤見過的妖有無數,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奪目的一幕,她甚至覺得,即便是九鳳真身展露出來,在他麵前,也隻是平分秋色。

她勾著那根翎羽尾端,一下一下摩挲,搜尋著記憶中那麼一兩個有些許牽強相似的種族。

溯侑覺得自己像一團火,要燒到她的指尖,又覺得自己成了一灘水,被她拘起來,又澆回去。◣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清瘦的身軀無聲無息順著劍鞘滑落下去。

薛妤怔了怔,才要說話,便見他微微側首,目光追著她的眼尾看過來。

四目相對,隻見他悄然變了副模樣。原本極為深邃勾人的眉眼中描出一根鮮豔的翎羽,眼尾兩端無聲延出兩道深鬱的胭脂色,像是高燒氤氳出的紅,又像是開出了朵旖旎的花,唇色濃鬱,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忍耐,還是甜蜜的難捱。

薛妤若有所覺,看向安然攏在自己掌心中的翎羽。

溯侑唇角翕動,眼裡像是蒸騰出一點點難以描述的熱氣:“女郎,我跟他不一樣。”

“女郎讓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我乖。”

第67章

周遭好似陷入一片潮濕而粘連的寂靜中,難捱的氛圍內,麵容像被精雕細刻過,一筆一畫都纏上旖旎風韻的少年側目望著她,那模樣,的的確確是說不出的乖順。

薛妤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千年裡,鬆珩看她的眼神也是如此,乾乾淨淨,一片坦蕩,好似任何的揣測和懷疑都不該落在他身上。

一個人皇支脈潛伏在自己身邊,利用她的欣賞和對人間戰亂的不忍,終於達成自己深藏於心的目的,這一步一步,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當初扶桑樹製定三方,既是為世間生靈考慮,也是論功封賞。不論是妖都,聖地,還是人皇兩脈,亦或者那些隱世的古老世家,都曾得到足以傳世的珍寶,秘笈,那是它們屹立不倒,長盛不衰的底蘊。

鬆珩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從未說過,一字都不曾提及,他就那樣一邊享有著先祖留下的功法秘笈,同時看著她忙前忙後,帶著他出入各種秘境,尋找適合自己的功法和道路。

他心安理得。

那溯侑呢?他的天賦,悟性,實力,自從那次生長期過去後一步千裡,身邊的人覺得詫異,又為之驚羨,他那麼聰明,就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懷疑過自己的來曆嗎?

如果他是大妖,那大妖骨子裡生來帶著的傳承之力,他一分都不曾感受到嗎?

自己的身體,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而十年來,不論是他的疑惑不解,還是他的明晰了然,都沒有對薛妤說過。

這一點,跟鬆珩太像了。像到薛妤腦海中一邊說服自己他們並非同類,一邊彆過視線,皺著眉陷入一段深重的沉默中。

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自己的臣民,因一己之過,一念之差而造成彌天大禍的事,她不能再做第二次,也沒有機會再讓她重來一次。

薛妤鬆開那根華麗的鋪著一片金燦燦浮光的翎羽,淡聲道:“行了,起來吧。”

察覺到她昭然的冷落和疏離,溯侑眼裡霧蒙蒙的水汽凝成了茫然的一片,他頭一次想要辯駁什麼,話到嘴邊,啞然失聲,知道她不會聽,亦不想聽。

人的疑心一旦起來,絕不是三言兩語的辯白能打消的。

哭天搶地的喊冤,彆說薛妤,就是他自己,在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