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蠢蠢欲動的大嘴,貪婪地想大口吞食血氣,卻被一股膠著的力道黏合在一起,心有餘而力不足,急促又躁怒地震顫,地動一樣翻江倒海。
璿璣最終被困在方寸之間的劍陣中。
縱使有千年底蘊,可她的誕生屬於被裘桐強行拔苗助長,十年間,招式全靠自己瞎胡鬨似的摸索,即使有海量的妖力做支撐,在真正大開大合的殺招麵前,也不可避免地走到難以為繼,捉襟見肘這一步。
隻是這場戰鬥結束得遠比薛妤想象中的快。
她站到璿璣跟前,與那雙因為生機消逝而顯得灰暗下來的眼對視,很淺地皺了下眉:“璿璣。”
璿璣眼珠驀的動了一下,一會犀利,一會迷蒙,半刻鐘後,才緩慢眨了下眼。
她身上妖異的火炎開始逐層褪去。
“她與臣過招到後半段,突然收了力道,將多數力量藏於體內。”溯侑望著這一幕,默不作聲收劍,清聲補充道。
薛妤了然,她看著璿璣那張嬌俏鮮嫩的臉,抿唇開口:“裘桐燒毀了飛天圖。”
真身都毀了,圖靈必死無疑。
璿璣看著她,指尖突然凝出小而薄的一片布帛,布帛像是被小心從古畫上裁剪下來的,邊緣十分工整,上麵描著一隻湖藍色的蛺蝶。
薛妤看著那一片布帛,一時失語後,眼中現出一兩分淺淡的笑意,道:“還算留了一手,不笨。”
像飛天圖或字畫這樣的靈物,生命和本體休息相關,可跟彆的精怪不同的一點是,他們能化為畫中的任何一個完整生靈,或一棵草,一株樹,亦或者是一隻蝶。
比如那隻在薛妤麵前堂而皇之出現又消失的月狐,亦是畫中的一部分。
此時此刻的情形,璿璣提前裁下真身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除卻靈力驟減,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虛弱期外,也算夾縫中逃生,留了一線退路。
璿璣眼神幾乎黏在薛妤臉上。
她生得這樣好看,說話聲音還這樣好聽,玉一樣,又冷又溫柔。
相比之下,裘桐那些強行擠出來的溫柔都褪去了顏色。
璿璣的移情彆戀,來得快而迅猛,並且很快不滿地皺眉,想起她真身被燒毀這件事。
裘桐答應過她,即便是死,也會讓她如盛開的明豔的花朵般退場,保證她闔上眼的前一刻,都是漂漂亮亮,天仙般的耀眼勾魂。
他讓她失控,然後騙了她。
璿璣略有些冷淡地伸出隻手,從傷口上淌下來的血捏了團真假參半的血氣出來,用體內殘存的力量包裹著送下去。
果真,一路毫無阻攔。
龍息很活躍,很開心,裘桐好似也很滿意,嘴角蘊著勝券在握的笑,璿璣於是出手抽了龍息的一縷精華。
啪嗒一聲,龍息裂開了。
這下,璿璣也滿意了。
出手做完這些,璿璣體內的妖氣如潮水般退卻。
很快,她腰肢軟下去,衣裳沒了骨架與皮肉的支撐,隻剩個空殼,從那盛大的華服中,一隻纖細的湖藍蛺蝶翩然振翅,徑直落在薛妤的發絲上,趴著不動了。
薛妤微愣,伸手觸了觸鬢邊那隻隻有指尖大小,靈光熠熠的蝶,感受它萎靡的沉寂下去的氣息,道:“要陷入沉眠了。”
像是聽懂了她的話語,靈蝶動了動翅,整個空間的靈力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飛快聚攏,而後化為兩道流光,一前一後點入薛妤和溯侑的眉心。
光團氤氳,煙霧團團炸開,一層厚重的霧氣在薛妤麵前撥開。
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人間。
六月驕陽似火,空氣中熱浪滾滾,湖畔路邊,垂著的楊柳枝上,知了一聲接一聲地叫,蕩出悠長而綿久的回聲。
一座小城池的鎮上,因為山那邊的山上連著建了兩個小門小派,周圍還算有點人氣,住了十幾戶人家,和大城池有聲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鄰裡鄰居相處和諧,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兩個像是經曆了長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澗間,其中一個不耐煩地抹了把臉,因為天氣太熱,忍不住露出了頭上的犄角,他看向抱著半大孩子的幽靈鬼魅似的女人,極為不滿地道:“讓你將他丟了,原本以為是多純淨的血脈,結果呢,半妖半鬼,我們自己都是怎樣的處境了,還管得著他?”
“煩死了,六月天,一個什麼用也沒,一個連太陽都見不了,東躲西藏的什麼時候是個頭?”
女子有些遲疑地抬頭,露出臉上大麵積的鬼紋,她皺眉看向懷裡不吵不鬨,睜著一雙圓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軟:“可畢竟都說好了。”
她頓了頓,頗有顧忌似的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含含糊糊道:“畢竟,這都說好了,是……是我們的孩子。”
“他才半歲不到。”
男妖麵色嫌惡地擺擺手,高聲道:“你彆咒我,我能生出這樣的雜種?!”
女鬼被他吼得身軀一震,卻見下一刻,男子對上她懷中孩子那雙目不轉睛的眼,頓時一陣火氣,說不出是惱羞成怒還是什麼,一把見他奪過來隨意丟到溪邊的草叢中,拉著女鬼揚長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來,她神色不忍地給雪膚烏發的小孩唇上沾了點水,又使了個聊勝有無的小術法,將一塊錦布似的東西一股腦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彆怪我們,我們也沒辦法。”
沒過多久,一對相伴前來砍柴洗衣的夫婦發現了男童。
他們踟躇不敢上前,因為男童周圍圍繞著一團淡淡的光暈,那光並不純粹,死氣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興許女子天生心軟些,眼看他哭啞了嗓子,不由壯著膽子上前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顫了顫。
“這孩子,模樣生得好。”梳著婦人發髻,麵色隱現溫柔之意的女子拉著身邊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憐的,這世間怕是隻有那些東西能乾出這樣的事了。”
“走罷,走罷,彆看了,這孩子我們碰不得。”男子謹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著妻子回家。
“誒。”
女子一步三回頭,在聽到身後孩童啼哭時忍不住地轉了下`身,又拎著裙擺上前,試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前,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刹那的心軟,女子將他帶回了家。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小兩間的茅房,家中破爛,但收拾得整潔,女子給酣睡過去的小孩喂了兩碗米湯。
時間一天天過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瞞不住鄰裡,彆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很快長大,長高,開始念書啟蒙,唯有男孩幾年如一日不變模樣。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歲這年,才有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溯侑,這是夫婦兩生女兒時一時高興給他取的,什麼意思都不知道,隻聽人隨口一提,便拍板定了這個名字。
而在這之前,他被人叫做妖怪。
隨著流言蜚語如雪花般飄進家門,夫婦兩的女兒也連帶著受了周圍玩伴的排擠,通常回家哇哇一頓哭,對著他動輒便冷言冷語,讓他在寒冬臘月的天滾出家門。
夫婦兩對他從漠然,變成了厭惡,動輒打罵,不開心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
男孩眉眼一日勝一日精致,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蘇大娘拉進院子裡時,眼中才會露出一點暖色。
大娘為人豪爽,因為自己曾夭折過兩個孩子,於是將鎮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異端的溯侑,她也會從屋裡端出兩盆煎得鬆軟的蔥餅來撕給他吃。
大家都叫他妖鬼,連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蘇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彆聽那些人瞎說,溯侑這兩個字是有講究的,你爹娘撿你回家時,你身上有一塊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前頭繡的就是溯侑,後麵跟了個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給你用這個名字,怕不吉利,後來想想,都養了這麼多年了,無名無姓的像個什麼樣子,這才告訴你本名。”~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大娘告訴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圖報,要知善惡廉恥,她常說夫婦兩的好話,語重心長地說,他爹娘並非親生,卻勝似親生。這樣的世道,他們能養著他,實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氣。
溯侑前半生所有的禮與義,對這個世界那點懵懂的憧憬和向往,全部來源於隔壁那間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過了十三年,溯侑等來了人生中最為痛苦難捱,急轉直下的轉折點。
夫婦兩那個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兒參加山頭門派的試煉,被一位長老看中,收為了弟子。
她大義凜然,學著除妖。
外麵的妖凶橫危險,一旦對上,動輒會就受傷流血,可家裡的溯侑不會。
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張比女孩都精致的臉常年陰鬱。
他不告狀,或者說,他無人可告狀,誰都不會站在他這邊。
就好像他再怎樣乖乖收斂爪牙,偽裝假象,想要得到愛與溫暖都是惘然,仍然會有無數人在他耳邊惡意地詛咒,說他天生就是低賤的,該死的,惡劣的東西。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些謾罵變本加厲,從未止歇。
少女樂此不疲,將門派中所有拿來對付妖的,鬼的東西全往溯侑身上砸,除妖杖,攝魂鈴,捉妖罩,花樣層出不窮。
溯侑身上舊傷未好,新傷不斷。
夫婦兩恍若未覺,鄰居們冷眼旁觀,孩子們拍手稱快。
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玄蘇隔著一層窗,將一瓶散發著刺鼻味道的藥液劈頭蓋臉澆在他身上。那藥真疼啊,他手背上,胳膊上開始潰爛,冒著劇烈的白氣,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他疼得蜷縮下去,蹲在門檻上匍匐著連門都進不了,而裡麵,一家三口卻無情地關了燈。
溯侑在大雪中站了一夜,看著雪中家的輪廓,在天光破曉時,一點點將心裡那些天真的,不切實際的希冀親手掐滅。
他沒有再踏進那間屋,而是毅然進了城。
一隻尚未成年的妖鬼,混在魚龍混雜的城池中,既要生存,又想變強大,這注定不是一條簡單的路。
溯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吃過無數種苦,終於漸漸有了點名氣,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膽擔心性命不保。
百年後,又是一年冬天。
溯侑與玄蘇狹路相逢,彼時,她已經是小門派的大師姐,距離掌門首徒僅有一步之遙。
他披著一身大氅,眼皮耷拉著,無精打采的樣子,身邊是兩三個衣冠楚楚,溜須拍馬的狗腿子,那樣一襯托,他真如畫中走出來的人一樣,渾身上下,都是說不出的矜貴氣度。
四目相對,玄蘇竟然被那樣攝人的氣勢驚得退了兩步。
隔年開春。
溯侑收到了來自那個小鎮的第一封信,信上的署名是玄蘇。
“真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