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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得像層紙,因為那一層繭的緣故,他已經看不到洛彩的臉,於是更用力地去握她的手,捏得那幾根嬌養出來,水蔥一樣的指頭泛出反常的白。

他才像是終於抓住了什麼似的,很輕地滑動了下眼珠,輕輕吐出一口氣:“從前啊。”

從前啊。

一千多年前,他還不叫彙覺,隻是個初出茅廬,下山出寺,四處曆練攢功德的小和尚。

他背著那點聊勝有無的行囊,懷著少年一腔義氣和對外界的向往預備斬妖除魔,保百姓安定,走到一半,發現隻偷偷摸摸跟下山的小狐狸。

“素色,我跟你說過,山下很危險,你不能再跟著我了。”

彙覺跨上幾層長了苔蘚的石板街,三下兩下將那隻知道自己被發現了,索性窩成不挪動的純白小狐狸撈起來坐端正,頂著張年輕俊秀的臉,話卻是頗有其事的嚴肅:“我有時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怎麼照顧你?”

小狐狸突然在他眼前化出人形來,是個眉目靈動,五官精致美豔的小姑娘。她矮了他一頭,就非得站上高的那層石街張揚氣勢:“我不需要你保護,我可以保護你,我可是妖!”

素色在青山寺後山長大,跟一群深入淺出的僧人們生活在一起,沒機會見識凡塵。她隻看過幾回話本,什麼也沒記住,隻記住妖是種強大而神秘的生物,山下的人談之色變,個個懼怕。

因此那句“我是妖”說得自然而驕傲。

彙覺努力擺正了臉,道:“不準去,再跟著我,我日後都不陪你玩。”

於是小狐狸便隻能每次在台階上氣急敗壞地跺跺腳,看著甚至連少年都稱不上的彙覺離開青山寺,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往往出去是暖融融的春日,回來時天已經冷下來。

彙覺很爭氣,他自律而明是非,在佛法上的天資悟性極高,年紀輕輕就已在當地頗有聲望。主持對他抱有厚望,於是教他時更用心,也更嚴格。

他在寺裡修行和下山除害這兩種生活中漸漸長大,容貌更出眾,實力也更強大,一言一行都是令人信服的安心。

人們對他的稱呼從“小和尚”,變成了“小聖僧”。

後山的狐狸卻還是那隻狐狸,光長開了傾國傾城的容貌,腦子仍停留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陽光和生動有趣的話本裡。

一年冬,素色實在沒忍住,靠著一樣追尋氣息的法寶遠遠跟著彙覺下了山,她東躲西藏,生怕被他發現又被毫不留情地趕回去。

結果最後還是被他發現了。

瓢潑大雨中,破廟裡橫七倒八地歪著幾根梁,裡麵才經曆過一場惡戰,素色小心翼翼探著腦袋往裡看的時候,彙覺正念著佛號收了那隻四處作怪的妖,手裡尚往下滴著血跡。

彙覺驚覺有人,以為是那妖的同夥,那一眼望過去時,眼裡浮冰似的冷意一下就將小狐狸看懵了。

他在她記憶中,還是小時候那般溫的,軟的,笑起來香甜極了。

那種眼神,她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

她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以為會挨一頓罵,誰知他隻是慢條斯理地擦乾淨了手,又細細看過她眉眼,見她形容雖然狼狽,但也都是從山林中躥出來的落魄,並沒有受什麼欺負。

“怕不怕?”他問。

素色搖頭,仍記得蔫聲蔫氣地討好他:“我知道。你們隻殺做壞事的妖。”

跟都跟來了,再將她趕回去,這一路窮山惡水的,彙覺想來想去,實在不放心,就將她帶在了身邊。

枯燥的日子因為她的到來變得生動有趣。

人間紅塵滾滾,遠比小小的青山寺熱鬨。她仗著他在,更不顧忌,有時間就拉著他上街,要這個要那個,有時候也自知過分,看他隱隱忍耐的模樣,並不吭聲,隻用一雙眼看著他。

她早長成了禍國殃民的傾城顏色,眉眼間,是擋都擋不住的天生%e5%aa%9a意。她再那麼楚楚可憐一求,軟著嗓音撒嬌,周圍人看彙覺時便用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揶揄與打量神色。

或許是出來時間久了,她於是也知道了自己是個美人胚子,又正是這個年紀,常常在山水間捧著臉托著腮美滋滋欣賞自己的容貌。末了,還非得湊在彙覺麵前,問他漂不漂亮。

這種時候,彙覺往往麵無神情,道:“出家人眼中,女色都是紅粉骷髏,美與不美,分辨不出。”

他不說,她也不鬨,就那麼捧著張臉看著他,大有一副要跟他比拚耐心的架勢。

他常常一睜眼,便能看到她的長長的睫毛,一點豐滿的唇,還有眼尾一點點上揚的勾。可惜她不懂得利用自己的諸般優勢,時常胡亂而故作姿態地亂用一通。

可即使如此,哪怕彙覺遁入空門,不通情、欲,不以美醜辨人,也不得不承認,她是極好看的。

那種美不僅在表麵,而是水一樣的透進了骨子裡。

人很難不被她吸引。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素色像是生了根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麵不走。或許是因為長大了,不被他哄孩子一樣的威脅放在心上了,又或者是她太喜歡外麵那樣熱鬨的,可以和他遊山玩水,吵吵鬨鬨的日子了。

時間長了,素色少女心思,情竇初開,愛慕的對象是他,也隻可能是他。

可這根本不可能。

事情敗露時,她一臉做錯事的心慌,哽著聲音保證:“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我們就,就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她第一次真正用上乞求的語氣,哭得臉上脂粉都花了。

彙覺頭一次那樣冷著她,話說得決然而果斷:“這次回去,彆再跟著我出來了。”

“素色,我沒那麼好,你彆喜歡我。”

之後,他果真說到做到,極少在她麵前露麵。而事實證明,以他當時的修為,真要想躲著她,根本不是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可以追得上的。

很快,青山寺上下迎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彙覺被聖地一位長老看上,被破例納入北荒,不日就要上佛洲繼續深修了。

入北荒,那是何其榮耀的一件事。

深夜,一隻雪白的狐狸順著窗子爬進來,在他房裡化成了披散發絲的女子,她蜷著膝,像是知道他不想搭理她,連話都說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我不喜歡你了。”

“彙覺,我不喜歡你了。”

“你彆不理我了,成不成。”

彙覺聽她一聲更勝一聲的哭腔,終究做不到無動於衷,他麵無神情地坐起身,麵向她,問:“真不喜歡了?”

“不喜歡了,真不喜歡了。”她見他終於肯說話,一疊聲地應,眼睛亮亮的,像是被水洗過,“我聽他們說,你要入聖地了,那我、我日後變厲害了,可以去找你嗎?”

彙覺想到她那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軟趴趴招數,忍不住扯了下唇,道:“變厲害了再說。”

她卻像是得到什麼保證似的,抿著唇笑起來,語氣又輕又軟:“你答應我了啊,你答應的啊,不許食言,不許不理我。”

那夜最後,她得了他的回答,歡天喜地地化作原形跑入了山野。

那個時候,他沒想到,也想不到,那竟是最後一麵。

就在他進聖地的前十天,她在他身邊留著的燈突然滅了,他當時正在練字,見到那燈的變化,手中的筆“當”的一下落在素白的紙張上。

自從他成年,少有那樣不沉穩的時候,可那日他奔向後山時,步子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手和腳都是軟的。

那樣多的血,從她狐狸窩裡流出來,她僅撐著最後一口氣,像是在等他來。

現場幾乎無法遮蔽的氣息和痕跡,幾乎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那對他嚴厲有加的師父,絕不容許有人動搖他的道心,也終於忍無可忍對素色下了死手。

小狐狸一生天真爛漫,氣息乾淨得跟白紙似的,甚至好長一段時間跟著他吃齋念佛,不論對誰,都沒有過半分壞心,僅僅因為一句喜歡,僅僅因為喜歡他,就得死。◆思◆兔◆網◆

她倒在他懷裡,血色儘失,像是知道自己生命到了儘頭,她沒說是誰動的手,沒跟他告狀,沒跟他呼疼,她前所未有的聽話、乖巧,隻是執拗地一遍遍重申:“我、還喜歡。”

“我那天,騙你的。”她拉著他的袖子,委屈地淌眼淚:“就是很喜歡。”

她說,如果真有來世,她不想當妖,她要當人,那樣,就能離他更近一點。

不用每到夜色降臨就回到濕漉漉的狐狸洞,不用在他不理她的時候束手無策,連見一麵都艱難。

不用在一起,就是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好。

小狐狸死在了心上人的懷裡,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於是她閉眼前看天空的最後一眼,都覺得雲是亮的,風是清的,陽光是暖的,這個世界都是亮堂堂的。

彙覺帶著那顆妖珠,離開了青山寺,沒有接著除魔衛道,也沒有去聖地。

他混入人海,在紅塵中流浪,有時候走著走著,覺得她就跟在身後,清清脆脆地央著他去買那些稀奇古怪,隻有小孩子愛吃的甜食。

時間越久,他就越想念她。

他固執己見,瘋了似的收集諸多歪門邪道的術法。

數百年,上千年的時間從指間淌過,他越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他會一時興起追殺亂造殺孽的妖物,又會在轉眼間想起哪家人家曾幫過他和小狐狸,下一刻就將借運術這樣陰損的法子交到他們手中。

曾經令聖地都忍不住起接納之意的天驕少年,變成了人們口中頗為忌憚的“妖僧”。

不知渾渾噩噩不知多少年,誰知竟真叫彙覺找到了個用妖珠投生的方法,不,或者說,是有人主動找上了門。

可那都不重要。

他將大半數修為注入妖珠,令其投生在人間一戶普通人家,她的父母為她取了個新名字,叫洛彩。

彩色的彩。

她這一生果真過得順遂,閨中嬌養,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少年陪著,及笄後他們順理成章成親。前世孤獨至死的小狐狸終於等來了一場有回應的感情,她依舊愛笑,笑起來明豔動人。

她的夫君對她極好,說是精心嗬護也不為過。

這個方法有兩點忌諱,一是施法人永遠不能出現在她麵前,二是她二十五歲時會有一場劫難,劫難過去,之後便是徹底,嶄新的人生。

於是那二十多年,彙覺暗地裡守在她身邊,看著她穿著大紅嫁衣嫁人為妻,跟人琴瑟和鳴,情意濃濃。

他夜夜不能寐,眼前全是她靈動精致的眉眼,淌著淚說喜歡他,一眨眼,又是她和彆的男子相攜而來的畫麵,幾次被刺激得發瘋,酗酒,而後又回隔壁默默守著她。

他想,那時小狐狸流著淚說不喜歡他的時候,心裡是不是也像他今時今日一樣酸澀,委屈,難過得要命。

後來,他終於知道她這一世“命中大劫”是什麼。

鬼嬰出世,需以命換命。

一千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