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1 / 1)

太後 道玄 4241 字 6個月前

除了那些錯綜複雜的賬本之外,到底也沒有做出其他惡事, 隻是偶爾路過他, 見到他這份勤懇認真的模樣, 免不了犯嘴賤, 開口譏諷幾句。

隻不過這位“鄭鈞之”鄭主事, 對諸多嘲諷謔笑視若無睹,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旁哪怕沸反盈天、哪怕賭錢聲震耳欲聾, 他也不會被影響到。

這讓溫衙內很不爽。

他終於按捺不住了,想要探探這個人的虛實。

溫皓成甩開書令史們, 獨自拎著一壺酒上前去,站在他身後不聲不響地觀察。

鄭玉衡完全沒把他們那邊的聲音聽進耳朵裡,他白天有白天的事, 夜裡有夜裡的事,哪一件都耽誤不得, 自然全心投入, 沒有半點玩樂的空閒。

溫衙內咕咚咕咚喝了一口酒嗎,看他背對著自己,在陳舊落灰的書櫃裡搜尋陳年賬冊——如今已經不落灰了, 這位鄭主事來的第二天, 這些散發著一股木頭朽爛味兒的木櫃都被擦乾淨了, 他頻繁取用、查看,如今倉部司玄號房,已經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各個賬本在何處。

溫皓成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等著鄭玉衡行禮問候。

但他仰著脖子等了半天,脖頸子都酸了,發現對方根本就沒注意到。溫衙內大感羞惱,伸手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鄭鈞之!”

鄭玉衡這才轉過頭看著他:“……溫大人,有事?”

“咱們不是同僚嘛。”他抬起胳膊,壓在鄭玉衡的肩膀上,剛想靠過去,發現這人還他娘的挺高,為了避免落了下乘,溫衙內很明智地貼近,“我就是想知道,你這賬查得怎麼樣了?”

鄭玉衡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說:“我家……我家裡人說,這賬不是什麼簡單的陳年舊賬,並不該我這種剛進入戶部的新人接手。”

溫皓成頓時心虛,但又狐疑地打量著他,擠出來一句:“你家裡人?你不是還沒成家嗎?”

鄭玉衡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掩住唇連連咳嗽了好幾聲,耳朵根兒有點紅了。他不想將董靈鷲稱作“他家裡的長輩”,所以隻以“家裡人”稱呼,沒想到溫皓成要刨根問底——於是,小鄭大人懷著一股極為隱秘的心思,帶著一半自知不配的羞愧、一半如願以償的竊喜,麵似平靜地跟他說:“還沒有,但是我的終身已經定給她了。”

溫皓成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道:“你的終身?是她的終身定給你了,看你耳朵紅的,一點經驗也沒有,毛頭小子一個。”

鄭玉衡勾唇不語,任由取笑。

溫皓成這麼一打岔,把自己那點心虛也忘了,他一舒展身體,仰頭道:“我就說你們這些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麵,走一個太監的門路都把人家當成活祖宗了,要是看見了宮裡的娘娘,看見那些太監閹人的主子,不得怕得話都說不出來?沒出息!”

鄭玉衡沒開口,腦海中回憶著一年前在慈寧宮跟董太後的初見,他的確畏懼、害怕、他為了自己的項上人頭瑟瑟發抖,又努力保持著在她麵前不攀附的“清白”。

現在想一想……如果早早地拋去“太後”這兩個字代表的權勢、榮耀、剝落一切一切世俗的外衣,他遇見一個不論身份的董靈鷲,他一定會冒昧而勇敢地追求她的。

溫衙內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說到了鄭鈞之的自卑之處,他終於在對方身上找到優越感了,家世、才學、見識,溫皓成搖晃著腦袋,把話題拉回來,厚著臉皮道:“你家那位知道什麼,頭發長見識短,婦人之見。”

鄭玉衡抬眸看了看他,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緊,道:“溫主事可敢看一看,這些賬冊裡麵都有什麼?”

溫皓成最受不得激,再加上他也想試探一下鄭玉衡的底兒,便順水推舟道:“看就看,誰怕你啊。”

他拉開一張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鄭玉衡的書案前。

溫衙內坐在這地兒,那可是千古難逢的大新鮮事。一旁喝酒賭錢、但是都注意著討好奉迎的書令史及文掾們,都忙不迭地湊上來,把這桌子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道:“什麼意思啊?衙內要跟他賭?”

“看賬本兒?賬本有什麼好看的,倉部司前頭那幾十號人又不是死了。”

“早就等著看這人的笑話了,這麼簡單的玩意兒都做不好,還想待在戶部,做夢吧。”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溫衙內聽得煩了,猛地一拍桌子:“都閉嘴。”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鄭玉衡將那一箱賬目放在桌案上,從中取出最上麵的幾本,這幾本分彆是熙寧三年、熙寧五年、熙寧八年、熙寧十三年,和惠寧元年的京中兩處分倉的進出往來和祿糧份額,以及往年開倉賑濟、平荒年的損耗數目。

溫衙內剛要開口問,便見這位鄭主事單手按在冊子上,指腹壓住了上麵微微破損賬簿封麵。

他眉宇平靜,眼眸烏黑,這雙眼睛素來謙和內斂,與人直視也是很快就避開,讓人感覺鄭鈞之是個從不惹事、秉性文弱的人。

但溫皓成跟他視線一對,突然覺得他的眼神涼颼颼的,透著一股藏匿在靜水之下的冷意。

鄭玉衡開口道:“我們也賭一點兒什麼吧?”

溫衙內對危險的感知瞬息被衝淡,他愣了愣,跟周圍眾人哄笑了幾聲:“喲,鄭大人也要賭啊?我可是賭的行家,你可彆說我欺負你。”

“我是說,”鄭玉衡輕輕道,“我們得有一個彩頭。”

“你說,什麼彩頭?”

“慚愧。”他道,“這些賬冊,我能一一看完,從頭捋到尾,審查缺漏,都多虧了我家裡人幫忙掌眼,如你所說,她是一個女子。溫衙內既然瞧不上女子,那想必也不會相信她的能力了。”

溫皓成哼笑了一聲:“你什麼意思?女人讀什麼書,看個《女則》、《女訓》,學會怎麼伺候公婆、照顧子孫,那就是賢惠之妻,還能幫你看懂這個?”

鄭玉衡淡淡地道:“是她就可以。”

溫皓成更是大笑不止,完全不放在心上,徹底輕敵了,癱下去翹著二郎腿道:“要是我贏了,你趕緊卷鋪蓋滾出這裡,彆礙我的眼,要是我輸了,鄭鈞之,你想怎麼著怎麼著,從此這裡你就是老大。”

鄭玉衡道:“一言為定,眾所見證。”

他翻開了這些令人看都看不懂的賬冊,伸手挑出熙寧三年,熙寧八年的這兩本,翻到八月以後,將兩本放在一起,道:“這兩本在八月以後,即秋收的糧食入庫,就已經是虛假的了。”

“所謂虛假賬冊,講究九真一假,在不起眼處以不實的名目添上一筆,或是省去一筆,而後將賬目理平,進了多少、出了多少,大看之下是沒有問題的。熙寧三年記載,因天災霜凍產量不足,收上來的數目隻有往年的一半。但同一年京郊百姓的其餘賦稅卻如約上繳,一年中若是糧食產量不足,與之相依的蠶絲等物的產糧應當一同減少,但這一年所繳的絲卻是足數的。”

一本作為佐證的、熙寧三年的蠶桑稅賦賬目放在桌案上。

眾人伸著脖子探看,彼此麵麵相覷。

溫皓成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伸手拿起作為佐證的那一本。

京中養蠶製絲的數目雖少,但在夏秋兩季都有,且所需的溫度更為苛刻。桑農都無礙,稻農怎麼會受損?

鄭玉衡繼續道:“同樣的手法在其他的幾冊中也有,前幾日我去了一次這兩個倉庫,把持著鑰匙的老吏耳聾拄拐,一味隻知推脫。裡麵所存的資糧,我逐一盤查了一下,缺了兩千一百餘石。”

“不光是霜凍,近幾年賑濟荒年,向其他州臨時調派的糧食,裡麵也有不少難以測度的虛假、隱漏、錯誤的記錄。這些賑災的糧食隻有不足六成到了百姓的手裡,否則此後為了安撫流民、為了安置屍骨所需的費用,不會巨大到這個數目,一定有人名義上領著賑災糧,實際上卻被餓死路邊。”

鄭玉衡說這些話時,神情和語調都平靜至極,每個字仿佛已經收在心裡斂了許久,沉沉下落下去、墜入潭中,迫使他不斷地學會鎮定、寂靜,學會孤獨地記錄著一些令人怒火中燒的數字。←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你怎麼知道不會是這個數目?”溫皓成反駁道,“災民流竄,就算有官府賑濟,傷亡之數也不可能控製得住。”

鄭玉衡看著他問:“溫主事還記得魏缺魏侍郎是因為什麼被謀害的嗎?”

“是……”

是福州賑災。

“可供參考和推算的數目,近在眼前。”鄭玉衡道,“謀害欽差之人,是已經被大理寺蓋棺定論的貪官汙吏,這道罪名公布於天下,自然也會有相應的證據,隻要兩相比對,就能算得出全力賑災後會死多少人,而糧款不足六成,又會多死多少人。”

溫皓成盯著他的臉,他簡直想破頭也想不到,鄭鈞之為什麼懷中揣著這麼大的一件事,卻能保持每天都形影寥落、沉默不言的麵貌。

他直覺不對,額角滲汗,豁然起身道:“你先不要說,這事情……”

“這件事,”鄭玉衡道,“涉及到戶部官員的變動和內鬥。”

溫皓成錯愕地看著他。

“衙內,你們這二十多個酒囊飯袋,倉部司一直養著、一直放在這兒,除了是看在溫侍郎的麵子上之外,還是因為戶部就有人想養著你們,讓你們這群活著卻不做事,堪比死了不埋的人,來守著這筆含糊不清、錯漏百出的賬冊!”

他攏了攏袖口,語調逐漸和緩下來,臉上也帶起一點微笑,徐徐地跟溫皓成道:“一旦事發,書令史、文掾,這一顆人頭、兩顆人頭,是抵不過的。太後娘娘和陛下若是雷霆震怒,隻有你……溫衙內,豪門子弟,重臣家屬,你的人頭才夠填賬。到時候焦頭爛額的是你的兄長溫侍郎,危在旦夕的,就是你。”

“你不要滿口胡言,”溫皓成咬著牙道,“媽的,這關我什麼事兒?”

“無論這關不關你的事。”鄭玉衡冷冷地道,“你都會被推出來,隻有你下水,你的兄長才會踩進泥地裡,戶部真正中飽私囊的那個人就會從中作梗、借以脫身。這裡的每一個人來到這兒,都是為了給你做陪襯、做添頭的!”

溫皓成簡直覺得荒唐至極,且也恐怖至極,兩種膨脹的情緒雜糅起來,逼到了極點。他一把掀了桌子,揪住鄭玉衡的前襟,斥道:“彆在這兒危言聳聽了!”

他一句吼出去。

話音剛落,玄號房的房門驀地被踹開,極炫目的光從外界迸射進來,照在每一個人臉上。

所有人不由得眯起雙眼,再緩緩睜開。

光線之下,一個渾身錦繡、挎著長刀的年輕人站在門口,掏出一道令牌,冷冰冰地道:“麒麟衛指揮僉事陸青雲,奉令緝拿,帶走。”

他一揮手,挎刀者魚貫而入。

溫衙內雙目瞪大,許久都不能回神,半天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