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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84 字 6個月前

江山,死於社稷,死於百姓。

作為皇帝,碌碌無為這四個字,對他來說就是罪狀,就是可以放在口中大罵千年不止的罪業。因為全天下人都在侍奉他,舉一朝之力,為他納來榮華富貴、權力之巔、納來文武百官和生殺予奪的權利。

小皇帝怔然良久,而後俯身抱住了母後,聲音壓得低沉:“……兒臣受訓。兒臣……絕不會讓您失望。”

董靈鷲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等孟誠鬆手後,轉頭跟皇後道:“柔兒,帶皇帝回歸元宮,從今日起,允許領參知政事、同平章事、樞密使之職銜的眾位宰執,除廷議外,隨時可以入宮麵聖。廢除夜開宮門的繁複程序,隻要帶著官印綬帶、卸甲無佩刀者,即可叩見內廷。還有,中書門下等一概事宜,不必再交入內內侍省轉達,可以直接呈到慈寧宮案前。”

她的話停頓了一下,囑托道:“皇後督促他下旨。”

王婉柔俯身行禮,應道:“兒臣謹領母後慈諭。”

說罷,王皇後便拉著孟誠向外走,小皇帝仍舊憂慮,再三折返,看董靈鷲確實精神尚可、麵無異色,才肯離去。

鄭玉衡原本該留在榻前照顧,但帝後離開之前,想要詳細再問一遍母後的病,所以將他也喚了出來。

三人停在慈寧宮外,冬夜,冷風爍爍,寒意卷上枝頭。

孟誠接過大氅,親手給皇後披到肩上,然後伸手用力地搓了一下臉頰,深吸氣,跟鄭玉衡道:“你不是照顧得很好嗎?”

鄭玉衡沉默片刻,道:“……是臣之過。我……還是把一切想得過於樂觀了。”

以他的醫術,想要治好董靈鷲,雖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調理一年,也應該隻會變好、不會變壞。可這是基於國朝無憂、天下無患的情況下的,一個宵衣旰食的人,哪怕年富力強,又怎麼能不生病症?

董靈鷲的脾氣非常好,對於統治者來說,這樣的脾氣心性就已經是頂配了。但正是因為她的脾氣太好,太能忍,所以即便稍有火氣,也是積壓在肺腑,甚少有發作的時刻,比如昔日在內獄觀刑,那時的太後娘娘分明已經惱怒,卻不曾有發泄、殘暴之舉。

但肝火積蓄,久而久之,再經由心悸刺激、急火上湧,便容易引發傷肺嘔血之情態。鄭玉衡仔細照料、謹慎看顧,終究是防不了朝政國事上的背刺。

孟誠沒有發怒苛責,他立在門外,明明是個年輕帝王,依舊顯得寂寞落魄。他看了鄭玉衡一眼,罕見地沒有為難他,而是道:“不是你之過,是朕之過。”

他在庭中來回踱了幾步,緩緩道:“長到這麼大,朕居然不知道母後究竟喜歡什麼。她要是對你有些另加青眼,那你就伺候吧。”

“阿彌陀佛。”王婉柔合手念了一句佛號,“陛下跟鄭太醫也有不吵起來的時候。”

孟誠的煩憂就映照在眉間,他道:“朕隻是明白事理。這病要是因為他引起的,此人若是不加以檢點、禍亂宮闈。朕寧願母子離心,也要斬殺此獠。”

王皇後道:“鄭太醫照料得很好,太醫院諸位大人不也說了,他的那些藥方脈案,全都沒有問題,無人提出異議。”

“朕知道。”孟誠說,“鄭玉衡,要是你說話有用,就好好勸說母後,不要讓她太過傷神。要是她真的出了什麼差池……朕萬死難辭其咎。”

鄭玉衡垂首應道:“要是有這一天,臣願殉太後鳳駕歸天。”

孟誠怔了怔,重新打量了他片刻。

周遭一時安靜下來。

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立在月上中天的冬夜裡,彼此相對,第一次到了沒有話語說下去的境地。他們跟同一個女人息息相關,跟她有不同的關係、不同的感情,但這時,董靈鷲對於兩人而言,幾乎從私人的親情、愛慕,上升到更廣博的層次。

在岑寂過後,王皇後攏了攏衣袖,跟鄭玉衡道:“鄭太醫,本宮還記得一件事。”

鄭玉衡抬手聽訓。

“你被選中侍奉慈寧宮的時候,本宮派人敲打阻攔過你。”王婉柔道,“但那時候,沒想到如今這個局麵、沒想到你真有萬種挑一的能力和運道。”

“臣卑微,愧不能當。”

王皇後輕輕歎了口氣,當著陛下的麵,又思考著道:“有時,本宮總是在想,藥石不能醫心,以世俗之醫術,哪怕登峰造極、哪怕世無其二,能醫她的心嗎?”

鄭玉衡目光一滯,神情漸漸變了。

“究竟要怎麼樣,才能醫一個人的心呢?為子女而病的人,子女孝順安寧,心症自解,為伴侶而病的人,伴侶一心相待,心症自然消弭,世間有心結的人千千萬萬,各有情由,可母後是什麼情由呢?”

王婉柔說話時,氣息散成蒼白的薄霧。

這冬夜已經涼到某種境地了。

她話音剛落,身邊的兩人幾乎同時說。

“自是為了民生疾苦……”“治國利民……”

孟誠和鄭玉衡對視一眼,又各自分開視線,沒有再說下去。

王皇後挽起孟誠的手,跟大殷的皇帝道:“陛下,我們走吧。”

她回過頭,“母後的病,就委托給鄭太醫了。”

鄭玉衡低下眉目,又變得清冷沉斂:“臣甘為效死。”

第58章

鄭玉衡回返寢殿時, 床榻邊挑著一盞燭。

他站在暖爐旁邊,用裡麵的炭火氣驅散身上的寒意, 隨後才上前, 在帳前輕輕問道:“姑姑,娘娘睡了沒有?”

李瑞雪搖首道:“隻是躺下了,大抵還沒睡著。鄭大人今晚在這裡陪娘娘吧,若有忙不過來的事, 叫我一聲便是。我陪崔靈看看藥爐子。”

鄭玉衡點了點頭。

他靠近榻邊, 伸手輕輕地挑了一下床帳, 在晃動的縫隙間見到她。

董靈鷲半倚靠著床榻, 臉上映著一層燭火穿過紗幔、低柔模糊的光, 這道光徜徉在她的眉眼之間,明暗不定。

他坐到榻邊,自顧自地低頭脫了靴子, 將公服的下擺遮到腿上,轉過身挪進被子裡, 貼著她錦被中的腿側坐了一會兒,沉默地垂頭,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董靈鷲知道他坐在這兒, 也沒動靜,她明顯沒睡著, 疏長的眼睫在眼瞼下透了一片淺淺的影。

鄭玉衡想了許久, 才開口:“臣給您新開了一劑保養心脈的藥。方子給太醫院的幾位有資曆的太醫都看過,他們說,再不能找出更溫養的方子了。”

董靈鷲低低地道:“嗯。”

“當務之急, 是養好您的身體。”鄭玉衡說道, “我在方子裡加了甘草, 潤肺止咳,您順著醫囑喝上兩天,喉嚨就也不疼了。”

董靈鷲頷首。

她的反應實在太淺、太沒有起伏了。鄭玉衡說到這裡,心裡已經憋出了一口氣,這口氣從董靈鷲暈倒時憋到現在,壓著心肺裡,悶痛至極。他一沒有釋放的途徑,二不知道發怒的原因——隻是在看她這幅不疾不徐、淡然處之的模樣時,這股痛就愈演愈烈。

鄭玉衡盯著她的臉,忽然撩開被子,接近過去攏住她的肩膀,把太後娘娘抱在懷中,低下頭說:“檀娘。”

董靈鷲倏地睜開眼。

已死的李酌李老先生曾經喚過她的這個名字,當時她並沒有避忌他人,讓小鄭太醫從旁伺候。可她千想萬想,也料不到能從他嘴裡聽到這兩個字……孟臻駕崩之後,她身邊可與她平輩論交、或是親近到稱她%e4%b9%b3名的人,實在屈指可數。

鄭玉衡低下頭,貼了貼她的額頭,道:“臣逾越。”

“你還知道。”董靈鷲看著他道,“這時候還來惹我。”

鄭玉衡將兩個字藏在舌尖上、幾經琢磨考量,也才叫出來這麼一聲,而後又含進咽喉中,攏回嗓子裡。

他問道:“娘娘,您說得那句話還算數嗎?”

“什麼話?”↓思↓兔↓網↓

“可以讓我入仕、入朝為官。”

光暈太暗淡,燭火晃得人眼前朦朧。董靈鷲聽見這句話,原本遙遙思索著正事的心神都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她又坐起來一些,看著麵前這張臉。

她的目光在鄭玉衡臉上轉了一會兒,神情忽然從惆悵,轉為一種奇異的放鬆。就像是一種脆弱的、根本不可信的期盼被打破了,因為太過薄弱,碎得連聲音都沒有。

董靈鷲的手放在身前,轉了轉腕上沒褪下來的鐲子,說:“算數。”

鄭玉衡伸手解開領子,將這件醫官的服飾脫了下去,隻穿著素薄的中衣,他折下領子,將白皙修長的脖頸露出來,然後無害地送到她麵前,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年輕人血脈強盛的脈絡伏在肌膚之下,鮮活地跳動著。

他說:“請您懲罰我吧。”

董靈鷲的手指搭在他側頸上,平靜無波的神情中,終於逐漸地出現一絲碎裂的跡象。她長久佩戴在臉上、不動如山的麵具,在這一刻達到了粉碎的邊緣。

那些壓抑至深的怒火、傷懷、切膚之痛,都在這樣一個昏暗曖昧的夜晚,釀成濃稠而苦澀的酒。從她的眼神中流淌出來。

鄭玉衡感覺到她在控製著自己的呼吸。

但他竟然不害怕。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經又怕又委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說:“請您……弄疼我吧。”

他抓住董靈鷲的手,“娘娘,就當是……”

董靈鷲以為他要說“彆離禮物”、或是“臨彆相贈”之語,她一向不耐煩聽這些虛偽的矯飾,便抽回手,反身將他壓住,低頭咬上他的脖頸。

鄭玉衡輕輕吸了口氣。

她的身軀如此輕盈,沒有製住一個成年男子的力氣。但董靈鷲也不需要那種力氣,鄭玉衡就束手就擒、毫不反抗。

他天賦異稟的引/誘又重新萌發了。

雖隔著一層衣衫,但因為驟然爆發的負麵情緒當中,夾雜著大量沉重如山的壓力。太後娘娘幾乎不懂得往日的憐惜。

鄭玉衡才知道素日裡她輕輕的愛撫、那些玫瑰色的印記,有多麼垂愛和珍重。

他對痛覺很敏[gǎn],但也是真的能忍。這感覺就像是一條蛇從腳踝纏上來,又冷又膩,這條蛇的冷膩的信子嘶嘶作響,獠牙就鑽進他的咽喉要害,汲取著他的生命。

但他違背了求生的本能,認為自己就該是她虔誠的祭品。

董靈鷲回過神時,發覺齒印上滲出血,對方年輕鮮活的頸側也被她不由自主地捏出了指痕,光線不夠明亮,這印子豔麗得可怕。

她沉默了一下,手指停在傷口的邊緣,低聲道:“你勾我乾什麼,不怕我真掐死你。”

鄭玉衡居然道:“您根本到不了殘暴這兩個字的界限。”

董靈鷲起身坐直,目光已經恢複平靜,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著他,就見到小鄭太醫躺平不動了,捂著脖子上的傷口望著上方道:“娘娘,臣要領兩份俸祿。”

董靈鷲:“……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