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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318 字 6個月前

得到這樣的旨意,他總覺得王妃跟母後之間,做了什麼交換,所以孟慎才得以回京奉旨成婚。

孟摘月想了想,猜測道:“應該是王妃說了情,求母後的吧?”

這話說給彆人聽,或許有人相信,但以小皇帝對他親媽的了解,董靈鷲向來公私分明,即便有情,也十分寡淡。隻要政治清明、時局安穩,讓天下人能從中獲利,過上無波無瀾的太平日子,他母後很難有不肯犧牲的東西。

孟誠擺了擺手,心說自家妹妹真是享福的命,無奈道:“你還真是不了解母後。”

公主不滿地想,你才不了解呢,母後往身邊養的那個小太醫,長得那麼白淨俊俏,你還不知道多找幾個差不多的來伺候母後,哄她高興?

她本想說出來嘲諷一番,想到皇兄是男人,恐怕跟那幫子對貞節無比重視的男人們站在一邊,是同根繩兒上的螞蚱,就又忍住了,低哼一聲:“我都待這麼久了,皇嫂都沒來問一聲,你肯定是惹了皇嫂生氣了。”

孟誠被戳中心事,咬著齒根往外頭蹦字兒:“盈盈……”

……

董靈鷲本以為這對兄妹要敘舊很久,估摸著盈盈還會被留在宮中幾日,結果出乎意料,孟摘月在歸元宮待了不久,便出宮回去了。

但在昭陽公主離宮之後,皇帝據說被氣得著急上火,嘴裡起了個泡,吃飯都食不下咽。晚膳時,瑞雪在她身邊提起此事,董靈鷲沉%e5%90%9f片刻,吩咐道:“讓皇後經營他的飲食。”

經營飲食,不免就要一同用膳。王婉柔一過去陪他,孟誠這火氣消下去大半,連著吃了幾天飯,很快就跟皇後和好如初。

惠寧二年六月,仲夏時節。

仲夏多雨,天長夜短。慈寧宮中放了幾大盆的冰,冰盆安置在殿中各角落,有內侍、女使看顧,常常更換,所以外頭暑氣再重,一進內殿,還是涼氣撲麵,清涼無比。

任職庶吉士的公文下達之後,經過吏部的幾番推敲、提議,而後又經太後裁奪,終於確認了一份名單,為了最後的決議,吏部尚書甘文議親自入宮。

朝臣踏足內廷,在明德帝病前都是不允許的。當時董靈鷲身邊所任命的都是一些宦官,由宦官及朝臣,下達命令略有繁瑣,有時也會不便。自明德帝病後,皇後代下聖旨,便破了這條規矩,此後掌權者在內廷接見朝臣,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甘文議是老臣,年過五十,他是親眼看著先帝從東府、到登基,再經十幾年治理天下的。此人對先帝與太後的能力信任非常,因此總容易將孟誠跟先帝做比較,在廷議時不免顯得傲慢。

但此刻在慈寧宮,他卻恭敬尊重,隔著一道珠簾,俯首道:“所有缺漏空職便是如此,娘娘所問的昔年廢卷,老臣也都尋到了。”

瑞雪將那幾張當年被黜落的文章呈到案上。

董靈鷲沒抬眼去看,而是繼續校對這份名單,她摩挲著紙麵,平淡道:“積年廢卷,尋來十分辛苦,想必耽擱了你幾日?”

甘文議道:“皇太後娘娘索取,臣不敢不放在心上。”

董靈鷲笑了笑,道:“您老人家跟哀家的父親幾乎同齡,還讓尚書你費這麼大的心。”

甘文議渾身一震,連忙道:“老臣實不敢與董太師相提並論。”

董靈鷲的父親董太師,如果還活著,那應當是極為貴重的身份。

“就按照這議定上的名額來填補空缺吧。”董靈鷲一語敲定,瑞雪便拿起皇太後寶印,蓋在公文的末尾,以示太後允準。

甘尚書雙手接回,鬆了口氣,又問了一次太後娘娘坤安,才後退離開。

天氣悶熱,憋悶了一上午,等到甘文議要走時,終於酣暢淋漓地下起雨來。他行色匆匆地步出慈寧宮,在回廊轉角上跟另一人撞到,對方連忙行禮致歉。

甘尚書抬眼一掃,本想揮揮手說無礙,結果這眼神瞟到他臉上,突然下意識地將他攔了下來。

鄭玉衡也是一怔。

“這是去慈寧宮的路。”甘尚書先是這麼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而後仔細地打量著他的麵貌、氣度,神情忽然有點兒變了,“這位太醫,你是伺候慈寧宮娘娘的麼?”

鄭玉衡身著官服,並不意外自己會被認出來,道:“是,下官太醫院鄭玉衡。”

甘尚書喃喃道:“……這有些像……”

他這份璞玉般的溫文氣度,和些許內斂的書卷氣,以及眉眼間,都有些像年輕時的先帝,那樣純澈、清朗,又帶著點寶貴的溫柔氣息。

這一點孟誠跟孟摘月是認不出來的,彆說小皇帝不知道自己親爹年輕時長啥樣,就算知道了,也很難從一個人的氣質上認出來。

廊外雨聲正響,鄭玉衡沒聽清他說什麼,試探道:“大人?”

甘尚書回過神,擺了擺手,隻道:“沒什麼,你好生保養娘娘的身體。”

說罷便行色匆匆地走了,神情裡還有一絲憂慮。鄭玉衡回頭看了他一眼,冥冥之中覺得,自己仿佛錯過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第14章

鄭玉衡思索無果,進了慈寧宮,臨到殿前,門口值守的內侍便連忙打上一把傘迎上來,趕緊道:“大人怎麼又忘了打傘?仲夏雖暑熱,淋濕了也容易感染風寒的。”

鄭玉衡道:“許是我運氣不好,常常走到一半便下起雨。”

內侍止住他的話,撿著好聽的說:“您可彆這麼想,誰能有大人您運道好啊?要是來早了,尚書大人在裡頭,反而還見不到娘娘呢。”

說著,便將鄭玉衡引進去。

鄭玉衡在門口,稍微散了散涼氣,又問過太後的一日三餐、是否按時喝了藥,才到她身邊去請脈。

董靈鷲見他這時候過來,心中想到這孩子有可能撞見了甘尚書。十幾年君臣,她對甘文議十分了解,估計那位老尚書恐怕生出來諸多揣測。

鄭玉衡把脈期間,董靈鷲的視線一直靜默而溫和地籠罩著他,讓人無端有些緊張。他鬆了手,剛要開口,便聽太後出聲道:“撞見什麼人了嗎?”

鄭玉衡覺得她簡直料事如神,忍不住冒出一點兒崇拜的心態,然而董靈鷲繼續道:“你這個時候過來,要是走常來的那條路,要跟甘尚書打個照麵吧?”

他噎了一下,崇拜的泡泡被一個接著一個地戳破,便道:“是……”

“他攔你了?”

“對。”

“可有說什麼?”

鄭玉衡搖了搖頭。

董靈鷲摸了摸紙麵,想著老尚書還算沉得住氣,要是換了禦史台的台諫長官,那位禦史中丞必然掉頭回來,質問皇太後的德行——要不是孟臻說自己需要這麼一個忠言直諫的人物,董靈鷲早就將這個驢脾氣打發到地方去了。

她問到這裡,便不再問詳細了,而是把手頭的兩份文章看完,翻到下一頁時,目光突然一滯。

這手字……

董靈鷲轉過視線,又看了看身側的鄭玉衡,跟瑞雪道:“把方子拿來。”

瑞雪應了一聲,立即將這幾日鄭太醫開的藥方送過來。鄭玉衡就在太後的身側,董靈鷲索要藥方,卻不直接問他,這讓小太醫心中有些打鼓,不知道她是什麼意圖。

董靈鷲接過方子,對了一眼字,果然筆跡相同。由於這是昔年被黜落的春闈試卷,所以在密封考題、隱名批閱的過程中,卷麵上不曾有考生的名姓和籍貫。

董靈鷲掃了他一眼,從底下抽出甘尚書呈上來的名冊,果然從昔年春闈的考生中尋到了鄭玉衡的名姓,上麵畫著紅色的圈,以示跟其餘進入翰林院的進士不同。

她道:“鄭玉衡。”

鄭玉衡心神未定,被叫了一下全名,立即凝神道:“是。”//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三年前關於隱田眾多、稅賦不足的議題,”董靈鷲抬起頭,望著他的雙眼,“主考官評定的一甲之中,隻有一位堅持立即清田、削去隱田與私兵,並且要從藩王皇親開始,誘以他利,施以刑法,還寫了一份詳細的土斷之策。”

鄭玉衡幾乎被她平靜的語句定在原地,一千多個日夜來無數在腦海中反複浮現過的議題,反複重來過的文章,就這樣剖開血肉、突如其來地展現在他麵前。

他的反應甚至慢了一刹那,但在回神的瞬間,他下意識道:“臣……臣錯了。”

“你沒錯。”董靈鷲說,“你沒有錯。”

鄭玉衡啞然失語。

董靈鷲的目光收回,落在這篇文章上,道:“其他考生的方式都太綿軟了,這樣的疾患,怎麼能夠施恩勸慰?剝削佃戶,搜刮民脂民膏,當殺。”

太後的話一直溫和輕柔,但當她的平淡的語氣落在這幾個字上時,依舊有讓人渾身戰栗的力量感。

鄭玉衡像是被摁了開啟的機關,像是被砸破了厚厚壁障的一缸水,多年來想不通的心緒就像是水一樣洶湧地蔓延。

他聲音發澀,道:“……可是,先帝、先帝說臣有錯。”

董靈鷲笑了笑,伸出手。小太醫猶豫了小片刻,還是將手遞過去,被她拉到座椅的一側。鄭玉衡時刻謹記侍奉太後的規矩,剛要行禮下拜,董靈鷲便道:“搬張椅子來。”

內侍手腳利索地搬過一張座椅。鄭玉衡幾乎是被她按坐在身畔的。

她道:“是我黜落你的。”

鄭玉衡:“嗯……啊?”

他下意識地應了聲,後知後覺地聽清她說什麼。即便坐在她身畔,也忽然覺得手腳冰涼,有一種莫名的情緒不斷地翻湧、發酵。

董靈鷲見他驚訝的眼神,忍不住戳了戳小太醫的額頭,道:“哀家要是不這麼做,先帝一怒之下,差點砍了你的腦袋。”

“噢……”鄭玉衡的脖頸涼嗖嗖的,默默低下頭聽訓,“陛下是明君。”

“明君逼到了一定地步,也會有發泄不出來的氣。”董靈鷲回憶了一下,慢慢講述道,“你那方法雖然沒有錯,但那是個什麼時局?南方旱了兩年,又快入冬,遊牧部落在北疆劫掠,神武軍、神勇軍,甚至禦營中軍,哪一方的官兵不是要真金白銀去養,你以為我們不想土斷、不想抄家?”

“我們”,鄭玉衡極為敏[gǎn]地捕捉到了這個詞,他心裡有些微妙的羨慕,太後娘娘認為她跟先帝是“我們”。

他問:“那為什麼……”

“因為他們走了內侍省的路子,獻給皇帝八千萬兩白銀。”

鄭玉衡被這個數字驚得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人……居然通過內侍……來賄賂皇帝?!

董靈鷲繼續道:“遠水解不了近渴,你的法子也救不了燃眉之急,反而還要跟他們周旋。所以先帝接受了這筆賄賂,為了能發出軍餉,為了表這個態,跟三省六部的朝臣大儒們吵了十幾天,駁議接近六輪,筋疲力儘時,你的文章被送到了禦案上。”

聽到這裡,鄭玉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發現它還好端端地長著,膽子又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