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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33 字 6個月前

發覺,他的言辭當中,見識並不像純粹的醫官,不同於百姓或是庸吏的視角,有時說起話來,很有一番鋒芒。

她留意到這裡,不免問:“你自小學醫麼?不曾有意仕途?”

鄭玉衡聽到這句話,方才發覺自己太過忘形了,一介醫官,怎麼能在太後麵前放肆談政。他意識到自己因為對方的某種垂憐而誕生一種古怪的心態,隻是鄭玉衡暫時還無法將這種心態跟“恃寵”聯係在一起。

他道:“臣的確自小學醫,至於仕途……從前,中過舉人。”

他這麼說,向來應當是會試不曾及第。董靈鷲照顧他的顏麵,也沒有深問,隻是道:“春闈雖艱難,但你還年輕得很,日後有心,或許哀家能從神武殿上看到你。”

鄭玉衡的手捏住了袖口,他攥著指下的衣料,半晌才慢慢分開,神情仍舊溫順,很平和地說:“臣沒有那樣的才華。”

簷下風雨如故。

淺淺的水跡從外頭蔓延進來,潲到席子的邊緣。瑞雪眼尖地看見,從旁整了整董靈鷲的袍角,正要關窗,卻聽她說:“不用了,你去備些糕點送過來。”

瑞雪稱是,回頭又看了鄭玉衡一眼,眼中有一些晦澀的囑托和警告,隨後便下去準備了。

屏風之內,隻有鄭玉衡相陪。他忍不住心底一陣陣發虛,他盯著飛濺的雨珠,忍不住歸攏了一下董靈鷲手邊的袖子,輕輕道:“沾了水了,涼。”

董靈鷲望著他,忽而反手握住他的指節。

涼風吹拂,雨幕綿延。比起董靈鷲的掌心,他的手指仿佛更加冷得沒有界限,幾乎超過環境所帶來的寒意,而是一種沉重的心理作用。

鄭玉衡被她握住手時,才想起自己應該躲避,可他蜷著手指掙了掙,又無法強硬地掙開,也是在這一刻,他又隱約地嗅到太後身上的香氣,那股淡而沉柔的味道,夾雜在風中。

董靈鷲道:“你好像拒絕過哀家一次。”

鄭玉衡立刻想起他剛到慈寧宮時,自己曾經說過“願意肝腦塗地以侍奉娘娘,不堪娘娘垂愛”等語,那確實是一種很明確的回絕。

隻不過,要是董靈鷲願意,他的回絕似乎也隻能變成一種玩弄之間的樂趣。在絕對的權勢麵前,他的自我意願,隻有在對方願意尊重時,才會起效。

鄭玉衡沉默半晌,道:“臣……臣不配。”

“有時候,你就跟皚皚是一個脾氣的。”董靈鷲笑著道,“那隻貓也總這樣,心思變來變去,沒有一個定性。時而將頭遞過來撒嬌,索取寵愛,時而又避得遠遠的,好像離了我才能得清淨。”

“臣不是那個意思……”

“當然,”董靈鷲繼續道,“將你比一隻貓,總覺得你會不太願意。你還年輕,心性不定都是常事,我也怕你做了以後會後悔的決定,所以三番兩次地幫你看清楚……要是真這麼‘肝腦塗地’、‘赤血丹心’,怎麼又對哀家許諾那樣的願望?”

鄭玉衡無言以對,讓太後能聽從醫囑,時時記得喝藥休息,確實是他當時最希望的事,他明明意識到董靈鷲在給他選擇,可還是選不出最明哲保身的那個。

她道:“嚇著你了?手也太涼了。”

說罷,她放下布棋的另一隻手,抬起來覆蓋在他的指間。沉重的心理作用被這麼一激,反而讓鄭玉衡的臉頰、耳根、甚至身上的各處角落,都羞愧而膽怯地灼燒起來。

他咬了咬齒列,眼睫顫動,低語:“臣是覺得……但凡對娘娘有一絲一毫的冒犯之心,都該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對您不敬畏、不尊重,是一件有罪的事,臣不敢。”

董靈鷲平靜地看著他。

“……但若是能為您的安危、康健,有那麼一分一毫的作用,鄭玉衡為您、和您手中的天下,願意萬死不辭。所以我不想離開您身邊,不儘這份心,臣會後悔的。”

董靈鷲收回手,視線溫和地端詳了他片刻,輕輕歎了口氣,道:“好孩子。”

她鬆開手,轉而遞向對方的鬢邊,捧著他的臉頰安撫地滑過。那觸?感輕如鴻毛,像是一片飄羽從眼角拂過。

他臉頰上的熱度在她手中褪儘,恢複如常,隻有心口跳得仍舊劇烈,怦然如擂鼓。這動作看起來似乎比手指接觸更過分,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唯有董靈鷲的關懷,屹如山川,高如日月。

直到這時,他才發覺董靈鷲的袖擺還是濕了,他懊惱地為她挽起,起身將窗子關上,又貼過來催她去更衣。

董靈鷲屈指抵唇,一邊看著棋譜,一邊數落道:“哀家才說你好,彆出聲,我思緒要亂了。”

她頓了頓,又道:“千秋節有一場宮宴,那時不必來請脈,回家休息兩日吧。”

第9章

千秋宴時,鄭玉衡告假歸家,終於離開禁中。

他沒有第一時間回到鄭府,而是前往劉通劉老太醫的府邸相送。他的恩師早在數月前便已被太後批複了歸鄉榮養的請奏,隻是因為京中事務繁多,太醫院裡也有很多事需要交接,才耽誤下來這幾個月。

如今,慈寧宮的各類事務、藥方、冊子,都已經交給鄭玉衡負責,老太醫除了最初幾次帶著鄭玉衡同往之外,其餘的時候都在府上整理物件,回淮南老家。

鄭玉衡在馬車前,幫老師查點醫書的數目,將數目對了兩三遍,毫無錯漏,才允許小廝們搬上馬車。

劉通坐在車裡,車簾歸攏在側,遠遠地望著這個為他鞍前馬後的學生。他招了招手,鄭玉衡便放下冊子過來。

老太醫道:“先彆忙了,玉衡,你上來跟我說說話。”

鄭玉衡便將賬冊交給身邊的侍從,登車撩簾,坐到劉通的身邊。

他素來神情溫順,望起來純澈乖巧,仿佛很容易被掌控,但劉通教導了他幾年,對這個學生的脾性最了解不過,鄭玉衡其實倔強專斷,很有一番自己的主見,而不是對父權無條件臣服的孝子賢孫,所以才跟鄭大人的關係惡化至此。

劉老太醫道:“我一生兢兢業業,如履薄冰,見識過京官們為了討好權貴的嘴臉,也受到過許多次威脅和拉攏,深知權力中心是一口擇人而噬的漩渦。為師能活到如今這個年歲,其實已在許多事中喪失了原本的底線……正因如此,你進入慈寧宮中侍奉娘娘,才讓我如此放不下心。”

鄭玉衡怕老師會說太後娘娘的不是,便率先道:“慈寧宮娘娘待人極好,很照顧晚生後輩。”

劉通凝視著他,沉默了須臾,又開口:“我不是擔心娘娘不好,而是擔心你。想要活得長久,要麼能屈能伸、身段柔軟,可以折得下腰來,奉迎討好,攀援權貴,這是你天性做不出的,沒法兒討好主子。要麼八麵玲瓏、左右逢源,壓製住你這顆赤子之心,這也是你做不出的,即便能做得到,也辱沒了你多年修成的品性。”

鄭玉衡聽聞此語,隻是說:“學生不曾將自己看得很高,也用不上折腰這樣的詞,隻儘自己醫官的本分便是。”

老太醫卻搖了搖頭,伸手搭在鄭玉衡稍顯單薄的肩頭,感歎道:“若不是三年前那場春闈犯錯,以你年少中舉,連中兩元的才學,未必沒有十五歲登科及第的佳話。玉衡,你的文人心腸還沒有泯滅在醫書藥爐裡,為師知道。”

這件事過去了一千個日夜,早已被許多人埋忘在熙寧十四年的風霜裡,當年那個天才的錦繡少年郎,到今日再提起,也不過是一句“可惜仕途無望”的歎惋。∮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談及此事,鄭玉衡隻能回以沉默,並安慰道:“老師,是學生的資質還不足。”

劉通擺了擺手,臉上除了龍鐘老態外,還顯出一種對學生前途的痛惜,他疲憊地攥住鄭玉衡的手,道:“不必這麼說,全天下人都知道,能被先皇帝親筆黜落,說明早就過了主考官的慧眼,如無意外,定是進士及第,隻是待點評名次而已。可歎當年的命題議在風口浪尖上,其他人都知道順從天意,偏你……”

他似乎也不能說什麼話來苛責鄭玉衡,因為他確是為民著想,一片冰心。

當年明德帝孟臻因為一項政務,跟六科、中書門下的要員們意見相左,幾次駁議。春闈之時,負責出題的主考官是六科內的吏部尚書,不知道該說這位尚書冒險、還是說他大膽,他出題時將此次爭議不下的政務融入考題當中,並且親手點選了其中跟皇帝意見不同的幾篇文章。

其中,鄭玉衡所寫的文章,就在一甲之列當中。明德帝看到他如此尖銳的觀點、鞭辟入裡卻又不留情麵的剖析時,大動肝火,用朱批將他的名字劃去,從進士當中黜落。

除了鄭玉衡外,同樣有一批考生因為“言辭不恭”獲罪,進了刑部大牢,但不過三五日,便由彼時的皇後董靈鷲出麵,在明德帝的默許下饒恕了這一批人,免去因文字而生的牢獄之災。

在此一事之後,京中德高望重的大儒儘皆緘默,幾乎沒有人再將他的文章公開誇讚,以免觸怒天顏。到了這個地步,自然也不會有人願意以主考官的身份成為鄭玉衡的座師,所以科舉前途,確實已經無望。

老太醫道:“三年過去,如今天下又換了新主,說不定……”

鄭玉衡輕輕歎氣,語調溫和地寬慰他:“讓老師費心了,當年我舍去學名從醫,不僅是因為這件事,更是因為這是外祖父、外祖母的殷切期望,自從母親離世之後,他們一直盼望我能繼承家傳醫術。”

老太醫撫著膝頭,有些不讚同地道:“這就是我那老友的不對了,你母親的醫術雖好,但也要你自己情願才是,動不動就拿什麼托付、期望之詞來綁住人,實在做得不明智。”

鄭玉衡道:“學生情願的。”

他這句話脫口而出,說出來時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等話語落定,才發覺自己剛剛竟然在想:拿這份醫術為董太後效命,她能福壽綿延,大殷亦能政治清明,那麼,他是情願的。

幸好老太醫並沒注意到對方一時的怔愣,轉而問道:“你說慈寧宮娘娘待你好,這也是我怕的一個點,三人成虎,我尚畏之,何況你哉?”

經曆剛才那樣一個小片段,鄭玉衡原本想說自己跟太後保持距離、敬畏尊重,這時候都有些問心有愧,說不出口,靜默了好半晌,才勉強答道:“這是學生自己的路,請老師不要掛懷,您還要好好地珍重自身……”

劉通的年齡著實不小了,他近年來精力不濟,又患上咳疾,比不了前些年的光景。能夠功成身退,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臨彆在即,老太醫將囑托提點的話說了一籮筐,又問詢了幾句慈寧宮的事,正在愁緒漸濃時,外頭的小廝突然敲了敲馬車,揚聲道:“老爺,鄭大人府上來人了。”

劉通皺眉道:“可說是什麼事了嗎?”

小廝道:“沒說,隻讓大公子快些回去。”

“去,跟鄭節說,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