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1 / 1)

太後 道玄 4291 字 6個月前

犧牲之物。我以你父皇的標準去要求你,實質上是一種苛責,對嗎?”

對方沒有說話。

“在這個位置上,你的一舉一動,一喜一惡,哪怕隻是很小的任性,都會波及摧殘到更多的其他人。”董靈鷲說到這裡,見孟誠已然指骨繃緊、仿佛不能遭受,她緩和聲調,語氣溫然許多,“當一個人品嘗到可以生殺予奪的權力時,上無壓製、下無監督,就極容易將人命看輕,將之與螻蟻並論,你對徐妃的看法和做法,都太過冷酷了。”

孟誠麵露不解,因為在他心中,董靈鷲手底下所經曆的冷酷之事更多,他斟酌了一下,道:“兒臣知錯,但兒臣是皇帝啊,一個依靠母族脅迫得憐的妃子,兒臣不能處置嗎?”

“那也應該從脅迫你的人身上入手,自根源解決,不要短視。”

董靈鷲知曉孟誠其實被教養得十分孝順,所以常常溫厚地對待他,在孟誠登基之後更是如此,但她的耐性也到此為止。

有時候,董靈鷲對他不成熟的煩憂,更甚於他生來即代表皇權的冷酷之心。

“你不願意見徐妃,那便罷了,哀家過幾日,會將她送往坤寧行宮,令徐妃靜修調養。”

孟誠臉上顯出鮮明的解脫之色,但他遲疑:“這樣,不會讓徐家覺得是母後您……”

“他們已經這麼覺得了。”董靈鷲道,“有些事,應在我身上,隻是輕描淡寫的一筆,應在你身上,卻是敲開瓷器的裂隙,容易損傷你們君臣的關係。”

她不願意再多說,抬手讓瑞雪送人出去。孟誠便起身,對著太後又行一禮,小皇帝的身形高而瘦,在層層華服的包裹之下,顯出一種金尊玉貴的繁麗。

他是從金玉堆裡滾出來的、父母慈愛的孩子,肩膀稚嫩,尚且扛不住萬民的重量,這身莊重的帝服在孟誠的身上,還有些不契合。他正欲離開時,聞得母後又道:“不要怪皇後。”

孟誠頓了下,“兒臣知道。”

瑞雪引著他出殿時,內侍們仍跪伏在地。但除了內侍之外,慈寧宮門口還跪著一個看起來很年輕、身上並非宮服的男子。

孟誠眼光一轉,在太醫的官帽上停了停,轉頭問:“李內人,這是伺候母後頭疾的禦醫嗎?”

瑞雪俗名姓李,所以可稱李內人。她回答道:“是,鄭太醫伺候娘娘十分儘心。”

有她這句話,孟誠陡然升起的警備心消退了許多,他剛剛才受苛責,臉色不好,緩緩才拉出一個笑來,隨口道:“不像太醫,年紀這麼輕,辦得事也牢靠嗎?”

瑞雪道:“鄭太醫做事謹慎,醫術高明,娘娘覺得很難得。”

孟誠點了點頭,對著鄭玉衡道:“起身回話。”

鄭玉衡便從命起身,當孟誠見到這位太醫的臉龐時,他方才還暫得輕鬆的心情又猛然繃緊。此人實在生得太好,簡樸衣冠之下,竟有這麼清雋溫文的相貌與氣度。

他盯著鄭玉衡,唇角笑意消散:“抬頭。”

兩人四目相對。孟誠掩在袖中的手抽[dòng]了幾下,源自於一個兒子對母親的了解、源自於一個掌權人對另一位當權者的了解,甚至源自於男人之間的內部競爭,他都能從鄭玉衡身上感覺到一股十足的威脅。

他道:“母後覺得你難得?”

鄭玉衡躬身道:“臣不敢,太後娘娘隻是垂憐臣年少,所以不曾苛待。”

孟誠磨了磨後槽牙,對垂憐這兩個字頗有異議,但他今日才受訓,不敢在董靈鷲的眼皮底下再發作,隻是靠近兩步,親手將鄭玉衡扶起。

“朕知曉。”他道,“母後總是常常憐憫卑微者。鄭太醫,你要替朕好好照顧母後的病,報答她對你的抬愛。”

鄭玉衡溫順地道:“臣遵旨。”

得益於他這種修煉多年而成的表麵溫順,孟誠輕輕鬆手,隻是又盯了他一眼,居然沒再說什麼,掉頭走了。

皇帝離去後,鄭玉衡才鬆懈下來,來到董靈鷲身邊。

殿內正在擺飯,明明到了用膳的時候,董靈鷲卻沒有留皇帝,可見她的心情也著實不佳。這工夫,那隻貓便得了寵,臥在太後膝上伸懶腰,從一雙剔透的貓瞳裡,竟然讓鄭玉衡讀出一種炫耀。

小鄭太醫麵無表情地上前,將皚皚抱出來,遞給身側的宮人,囑咐說:“它掉毛得很,尤其是這時節,對娘娘不好,不許它這麼胡鬨邀寵。”

宮人將貓太子抱下去後,鄭玉衡回首,正看見董靈鷲望過來,他默默解釋道:“臣說得沒有錯。”

董靈鷲笑了笑:“哀家又沒責怪你。”

她不說,光是用一道眼神去看,鄭玉衡便已經心中飄搖不定。他來到董靈鷲身邊,循例蓋上絲帕,給她請脈。

片刻後,殿內的膳擺好了。鄭玉衡也收回手,將那些勸她多休息、少憂心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沒說完,董靈鷲便忽然道:“你們家是詩書清流。”

這太突然了,鄭玉衡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啊……是。”

“我聽聞過鄭家先祖不慕權貴,剛烈正直的故事。”董靈鷲微笑道,“前幾年進諫時,有一樁販私鹽的疑案,朝臣聯名上表,鬨得轟轟烈烈,廷議的那根盤龍丹柱上撞死了兩個言官,有一個就是鄭家的人,算起來,好似是你父親的兄弟,你的叔父。”

鄭玉衡:“是。”

“好一個碧血丹心。”董靈鷲歎道,“聽聞這種人家,都是金銀財帛、滔天權勢所不能收買的。你呢,什麼能收買你?”

鄭玉衡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仿佛麵臨著一道界限不明的選擇,倘若他答錯,董靈鷲就會放棄那個飽含著罪孽的意願,將他放歸於野,再不乾涉他的人生。

如同放鹿歸園。

他沉默了一瞬,一種不理智感占據了上風,幾乎沒什麼猶豫地道:“臣希望娘娘以後都聽我的醫囑,我想治好您。”

對醫者而言,這真是一個樸素的願望、一個極為簡單的“收買”方式。

“就是這樣嗎?”她問。

“對,”鄭玉衡輕輕地道,“就是這樣。”

第8章

惠寧二年,五月。

徐妃往坤寧行宮養病、為國祈福,在此之後,徐家在朝野內的姿態謙卑了許多,再未以皇親國戚自居,然而皇帝待徐家依然恩深義重,想必讓徐尚書十分感動。

五月末,細雨連綿。

恰逢百官休沐,春夏之交。瑞雪在窗下鋪了張席子,擺好棋枰,陪著太後打棋譜。

在棋子輕微的碰撞聲中,從入內內侍省而來的宣都知冒雨過來,衣冠微濕,將手上來自於徐妃的請安文書遞上,笑道:“奴婢知道娘娘惦記著呢,咱們娘娘最慈悲的心腸,專門讓奴婢照料著,行宮那頭沒有不儘心的。”

董靈鷲接過瑞雪的裁信刀,親手拆開,將裡麵的信紙抽出展平,見到徐綺那手精致的簪花小楷。

她看了一會兒,神情一直不變。瑞雪擔心徐主兒因為離宮的事,冒犯太後,便湊近低問:“說得什麼?值得讓您看這麼久。”

董靈鷲摩挲著信尾:“這孩子一向通透,哀家也料到她是聰明人。是皇帝的道行不夠,人家早就知道他的心不在。”

瑞雪小心地往信上瞄了一眼,見徐主兒的意思居然是:拜謝太後的恩德,籠中鳥雀出孤城,今又有另一方天地。

她這才了悟董靈鷲的話,便接道:“這位主原來有這麼高的心氣兒。”

“這是好事。”董靈鷲道,“免得讓她生怨,過得不好,這樣就又是哀家的一樁罪孽。”⊙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一旁宣都知一聽這話,連忙道:“娘娘切莫自疑,您能有什麼罪?您就是活菩薩一般的人。”

宣都知將行宮之事看得很緊,也從董靈鷲的話語中揣摩出了一點兒主子心意,便又得允離去了,臨走時還尋思,這雨又大了些,小鄭太醫來得恐怕慢。

瑞雪低著頭給董靈鷲念棋譜,女使在旁邊侍茶,大約打完一張棋譜,天色暈沉沉地,看不清究竟什麼時候。

休沐之日,太醫院也隻有幾位值守的禦醫,大多都在配藥、交談,聊聊生活瑣事。鄭玉衡搭不上話,索性帶著藥箱來慈寧宮,但今日確實來得慢,女使們見他來了,都上前接過藥箱,引他去爐子邊烘乾了衣角。

鄭玉衡好半晌才從隔間出來,入殿內侍奉太後。

他請過脈,坐在瑞雪姑姑的對麵,很難得地見到董靈鷲為家國天下以外的事留神。

這張譜子打完,董靈鷲偏頭跟瑞雪交流其中的幾步走法,瑞雪低頭應答,剛收起棋子,便聽董靈鷲跟鄭太醫道:“你陪我走一局吧。”

鄭玉衡起身上前,坐在董靈鷲的對麵,謙和道:“臣才疏學淺,在棋藝恐不能勝,還是陪娘娘看這些古譜吧。”

董靈鷲也無異議,便循著他的話重新布子。她的手沒有戴護甲,指甲隻留了半寸,瑩潤晶瑩,不染蔻丹,這雙金尊玉貴的手按在棋子上,白得更白,黑得更黑,鮮明如畫。

鄭玉衡一邊念譜子,一邊看她落子,前半途還在棋譜本身上,後半途便有點兒走神。

他臉上的傷早就好了,半點痕跡也沒留下,但那日突如其來的痛意和火辣還殘留在他心上,可此時此刻,鄭玉衡心緒蔓延,竟覺得,瑞雪姑姑的擔憂不無道理,這雙手要是因為親手打誰,而傷了肌膚、傷了指甲,都是他不可推辭的錯處。

但董靈鷲的手也不全是白皙嬌嫩的,她的指腹內側,被禦筆的筆杆磨出來薄薄的繭,那處肌膚磨破結痂、愈合又破,如此反複,才能生出一層繭子,而且常年如此,經久不褪。

董靈鷲沒看到他的視線,隨意挽了挽寬袖,棋譜打到中局,望著黑子一挑眉,反而問他:“真是五之十三麼?”

鄭玉衡稍稍一怔,連忙低頭翻看棋書,納悶道:“是……不對嗎?”

董靈鷲道:“這頁重了,你念了兩遍。”

鄭玉衡一怔,默默地垂下手。

小太醫一旦心中有愧,從姿態到神情,都顯出一種“請人采擷”的麵貌來,好似甘願受到隨之而來的苛責。他對犯錯並受罰這件事,著實有些太過熟悉了,也不知道這樣的表現不僅不會為他求得饒恕,反而令人想要加倍的為難。

但董靈鷲豈會如此,她隻是含笑地看了他片刻,抬手按住他持書的手指,從鄭玉衡手下抽出書冊來。

鄭玉衡的手僵了僵,禁不住用另一隻手蓋到剛剛被觸碰的地方,仿佛能舒緩那種灼燒的燙意。

董靈鷲替他翻過去,又擺在小太醫的麵前,指了指方才錯誤開始的地方,說:“就從這兒吧。”

鄭玉衡點頭。

外麵的雨越來越綿密。

其餘的女使都退下去了,隻有瑞雪從旁侍茶。兩人逐漸聊起一些閒話,從京中官員算準了姻親的好日子,好幾樁好事將成,一直談到某位大儒新出的文集,風靡一時,到了洛陽紙貴的地步。

董靈鷲漸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