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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道玄 4258 字 6個月前

犧牲品的殘酷命運。

這份供狀遞進慈寧宮時,天剛蒙蒙亮。

瑞雪侍候太後潔淨雙手、洗漱更衣時,內侍從旁呈上了那份供詞。董靈鷲隻是晲了一眼,問:“人還活著嗎?”

內侍悄聲道:“自裁了。”

董靈鷲沒說什麼,她的額角隱隱抽痛,生出耳鳴的症狀。她想,皇帝會如願見到一個氣焰收斂的徐家,用一條忠心耿耿的人命。

但這世上用人命換來的結果實在太多了。董靈鷲親手批複的奏折、駁回的上表中,就有許多用鮮血骨肉填上來、製衡各方後,才能順利推行的政策。昔日抄貪腐、誅奸宦、殺叛逆,波及帶累而死的人,連個身份都沒有,但這些政策推行下去、卻又能惠及萬民。

這不是一道選擇題,她跟孟臻都沒有選項。隻能在達到目的的前提下,儘量保護這些權力傾軋下的易碎之人。

裝扮到一半,瑞雪正將金釵、流蘇等物,簪上她的鬢發,忽然從中挑見一根素白的銀絲。她小心地眺了鏡中一眼,將銀發藏在烏鬢之中。

正在此刻,內侍引著鄭玉衡回來。他一夜未眠,看上去卻像不累的模樣,神情裡甚至有點兒讓病人起死回生的振奮。

鄭玉衡一進殿中,先向董靈鷲行禮,又問瑞雪:“姑姑,太後的藥煎了沒有?”

他這樣急匆匆地回來,連換身衣服都來不及,就是想著監督太後晨起喝藥,而不是又被不知道從哪兒遞上來的請示打擾。

瑞雪還沒說話,董靈鷲先道:“停下,說正事。”

鄭玉衡才止了去侍藥間的腳步,他眉目清澈,身上挾著沁涼的晨露,眼中熠熠:“徐妃娘娘已經無礙了,隻要好好調養,按照臣的方子服藥,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行走,恢複如常。”

董靈鷲輕輕頷首,沒有避著他,直接跟女官道:“午後遞個信出去,讓司天監想個辦法,編套說辭出來,讓徐妃離宮。待她能行走,哀家做主把她送到坤寧行宮去陪德太妃,養養身體。”

瑞雪應了聲是,鄭玉衡卻怔愣了一下,滿頭的熱血被一盆冰水澆了個乾淨。他不知道太後為什麼要這麼做,隻是收斂神情,抿了抿唇。

董靈鷲招手:“你過來。”

鄭玉衡挪步過去,因為太後娘娘在梳妝,他便也低下`身,跪在董靈鷲的膝邊,斜望著鏡中之人。

董靈鷲道:“你的膽子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這事下去,你在太醫院是個什麼處境,心裡想好了嗎?”

鄭玉衡不是一個不敏[gǎn]的人。他略微沉%e5%90%9f,道:“臣想過了,但是……”

“但是,怎麼能不救呢?對吧。”董靈鷲的語氣溫和下來,眼帶笑意地看著他,伸手摸了摸小鄭太醫的肩頭,形同安慰。

鄭玉衡點頭。

“期望你二十八歲的時候,心裡還裝著同樣赤誠、同樣冰雪可鑒的肝膽。”

她又問:“你對救治徐妃之事,有幾分把握?”

鄭玉衡想了想,如實道:“施針前,隻有三成……左右。”

鏡中人唇邊的笑意忽然褪去。

就在他想要稍微解釋、以緩和這個答案的實質冒險性時,董太後摘下護甲,目光無波地揚手打了他一巴掌。

響聲清脆,四周倏地靜寂,瑞雪手指一頓,慈寧宮侍奉的十幾位內侍、女官,儘管沒聽見交談,但這響動一起來,也嘩啦地跪了一地。

鄭玉衡懵了一瞬間,他的齒尖碰破了口腔,舌根腥甜,清俊白皙的臉上帶著傷痕,但他又很快調整好神情,禮節合規、端如鬆柏地重新跪好,沉默地垂首。

瑞雪姑姑簪好了金釵,捧起太後的手,心疼道:“娘娘仔細手疼,您這金尊玉貴的,怎麼就舍出去伸手打了呢。”

董靈鷲額角的抽痛愈演愈烈,耳邊嗡嗡作響,她抬手捏了捏鼻梁,慢慢地道:“……我不舍得。”

她心裡抵著一口氣,堵得悶痛,到此刻忽然泄了,好像找到一個情緒翻湧的缺口,一股腦地、如雲似海的湧上來。

董靈鷲拂開瑞雪的手,轉而看向跪在眼前的這個人。她潔淨刺繡的鞋麵稍稍靠近,鄭玉衡的手瑟縮似的猛地蜷起來,指根抖了一下。

他終於知道怕了,從一開始,這個人的敬畏和恐懼都隻在表麵,從未深邃地潛透他的本質。

董靈鷲靠近,他的手便下意識地躲避,直到繡鞋抵住他的手指,鄭玉衡才倉促地吸了一口氣,避無可避。

太後卻沒有踩下去,像一種提示似的擋住他的手,然後——久違的溫暖傳過來。董靈鷲的手捧起他臉頰,兩人四目相對。

慈寧宮燒得煦暖、溫度合宜,但卻將鄭玉衡熏得身僵體熱,幾乎滴出汗來。他的眼睫顫唞,唇角破了,口腔內的傷處漫出零星鮮紅的餘血。

他說:“臣……”

董靈鷲抽出一條絲帕,擦拭著他的唇角。

那翻湧不定、令人畏懼的滔天威勢,忽然從她的舉止之間褪儘了。剛領會到痛楚的鄭玉衡,又愕然忘卻了這種痛楚。

董靈鷲擦去他唇上的血,指腹摩挲著他傷痕泛紅的臉頰。這是兩人數月以來唯一的一次過分接觸,其中的意義從訓斥、教導,轉向一種非常含糊的境地。

董靈鷲將他扶起來,又像抱著王皇後那樣抱住了他,在這個存在著男女大防、講究九歲不同席的時代,鄭玉衡的心像是被拎起來、揉碎、捏爛,又被捧合在一處。

她很快鬆開手,說:“對不起。”

鄭玉衡說不出話,半晌才啞著嗓子開口:“……是臣錯了,臣……以後都做有把握的事,臣知錯了。”

第7章

次日早朝過後,廷議的折子中有徐尚書問及內宮徐妃之事,先以朝臣身份表達了對天子家事的關切,而後又以徐妃之父的身份表達哀痛,紙上悲聲,令人不忍卒讀。

但與這份謙和的陳詞上表截然相反的是,徐尚書在廷議當中,將原本議定的數條事項駁回,他以戶部無錢為由,耽擱下了營建長泰行宮的款項。

這是徐尚書再一次對皇權上意的試探,他要揣度皇帝的心意,想要窺視這個登基不滿一年的新帝,究竟會做如何應對?是妥協、安撫、形如往常,還是當即翻臉無情、勃然而怒。

在這個臣子對皇帝的揣摩當中,徐尚書沒有摸到根底。因為在僅僅半日之後,慈寧宮傳喚戶部侍郎溫皓蘭入宮,隔著屏風向皇太後陳述戶部內務,皇太後嘉獎了溫侍郎,並談及徐尚書年邁,可有學生等語。

當這些話從宮中風一般吹出來時,徐尚書立即想起熙寧舊事。明德帝在位時,董靈鷲手中便已網羅了一群酷吏,都察院、禦史台……三司衙門當中,哪一處沒有她提拔/出來的後生?

熙寧年間,董靈鷲在史官筆下最易提及、也最為隱晦的批判之言,便是她掌控司法、監察、審訊,從內獄到大理寺,她的觸角無孔不入。很多禦史彈劾攻訐、羅織罪名,受其恩蔭的刑官奉皇後手諭,即可提審刑訊。

徐尚書出了一身冷汗,連忙放開了戶部的口子,長泰行宮的款項如願撥了下去。他這一次對皇權的試探,便也無疾而終。

徐尚書的問安折子上,董太後也隨之好生安慰、體恤憐憫,表麵一切如故。

鄭玉衡仍在慈寧宮侍藥,他這期間隻回了家兩趟,鄭父都不曾過問宮中事,反而是曾經對他不冷不熱的異母兄弟們,皆來噓寒問暖,甚至那位繼母也派人送了不少東西過來。

徐妃醒轉之後,更是派人重重感謝了這位鄭太醫,想要送給鄭玉衡一座京郊的園子,那是徐妃進宮時家族陪送的私產。

鄭玉衡婉言回拒,什麼也沒拿走,兩袖清風地回到太醫院。太醫院其餘眾人本應被以“庸碌”之名懲罰,恰逢太後恩赦,才免去罰俸。#思#兔#網#

他的處境也因此稍微好過一些,甚至還屢屢遭到內侍的行賄討好。鄭玉衡避之不及,倉皇閃躲,竟然顯得有些狼狽。

春末夏初,頭前下了一場雨,雨後卻不清新,悶得喘不過氣來,地上返潮,濕膩的水珠子連成一片。

“哎呀,小鄭大人,這事兒豈能勞煩你呢?”慈寧宮女使湊上前來,將鄭玉衡手裡的蒲扇取出,“您還是去前頭讀書寫字、給娘娘侍墨來得好,其實這些您本來也不該做,但總比成日混在爐子前頭要好吧?”

侍藥間裡站了四五個人,其中有宮中的女醫,也有女使,原本不小的地方都顯得逼仄。

他看著藥爐上溢出的白煙:“我總讓她費心,太後沒嫌我就行了。”

“哪兒的話呢。”女使笑道,“娘娘最疼大人了。前幾日雖是動氣傷了您,那也是疼愛的心,捧起來怕碎了,才那樣做,為得是讓大人珍重自己。”

鄭玉衡聽她說話直率,耳根卻發熱:“內貴人……”

“還是小鄭大人自己心裡有氣?”

鄭玉衡抬頭,無措地辯解:“我怎麼會有?”

女使笑出聲,催促道:“那還不去見見娘娘?照夜太子又沒人管轄了,成日亂竄,前兒還刮花了姑姑謄抄文書的紙,隻等大人去治治它。”

鄭玉衡這才猶豫著起身。

他洗淨了手,整理衣冠,而後才朝殿中過去。

他倒是著實沒有因為被打了一巴掌,而向太後生怨。相反,女使口中說得這些,他也幾乎都能了解。但董靈鷲最後那一抱的溫度,讓鄭玉衡清正端直的心驀然發顫,這樣突破界限的接觸,讓他生出一種隱隱的膽怯。

這幾日,他反複厘清自己的心緒,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他不抗拒那種接觸,甚至於說,他還惶恐自己受不起那樣的抬愛和垂憐。而且如若董靈鷲有心,沒有人能抗拒得了她的意願。

鄭玉衡踏入殿中,門口的青衣內侍正跪著,見他來了,火急火燎地將他攔下,緊張得額頭上都迸出青筋,壓著嗓子小聲道:“大人不要去,裡麵……”

他不說,鄭玉衡便已被裡麵肅然靜寂、毫無歡聲的氣氛懾住了,不禁低問:“誰在裡麵?”

內侍沒有回答他。不過董靈鷲的聲音平平無波地響起,在門口聽著有些隱約。

“……昔年你父親教你時,我便說太子觀政,不要太過於憐憫,有錯當罰,罰後再改。然而孟臻總不這麼想,隻是條陳利害、催你改過,因此你觀政、監國,三年下來,居然也沒什麼長進。”

另一人道:“請母後責罰。”

“你已坐在這個位置上了,我要怎麼責罰你,讓你明白,而又不失體麵?”董靈鷲淡道,“皇帝的體麵,是天威,你是我的兒子,也是皇帝,身即天威。我隻會以母親的身份申斥你,罰這個字,以後也不必再說了。”

她如此講,新帝反而惶恐,許久不曾出聲,隻是說:“……讓母後失望,兒臣愧不能當,但……”

“但你終究不是你父皇。”董靈鷲仿佛洞察他的心思,“你有不能忍之事,有不能付出之情,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