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認得這三人。她們都是沈浩初房裡的丫鬟,生得不俗,因著府中喜事關係,皆穿簇新衣裙,一色的月白綾襖兒銀紅褶裙,隻外頭的比甲顏色不同。跪著那人叫青紋,是服侍沈浩初時間最長的丫鬟,所以打扮得也與其他兩人不同,青緞掐牙的比甲上還繡了梅枝,身上也戴著幾件金玉,模樣周正。
秦婠心中有數,幾個丫鬟裡沈浩初尤其與青紋親厚,從前私底下都是“你我”相稱,這青紋順嘴慣了,不想被許嬤嬤抓個正著,被斥毫無意外,倒是沈浩初的反應——若擱在從前,他早就替她們分辯了,如今卻無動於衷?
再一想剛才他揮開青紋的模樣,秦婠不由更加奇怪。
“許嬤嬤,算了。”秦婠小聲道,又拉拉許嬤嬤的衣袖。
這番小女兒依賴的舉動倒讓許嬤嬤生出幾分憐愛來,也存了在新婦麵前長勢的念頭,她才要拿青紋繼續作法,卻聞沈浩初“啪”地將巾帕扔入盆中。
銅盆裡的水一陣亂濺,秦婠望去,沈浩初雙眉緊蹙,麵上浮現幾分不耐。
果然,還是要替青紋出這個頭?
“府中可有冰塊?”他開口,卻不遂秦婠的猜想。
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問得幾人都愣了,青紋搶道:“有的。”
時值夏末,兆京猶帶暑熱,到了中午各處還要用上冰,府裡窖中自然存了冰。
“取一些過來。”沈浩初沉聲道,雙眉展平,不見喜怒。
青紋忙如獲大赦般告退出去取冰,屋裡一時沉默冷肅,眾人似乎被沈浩初眼下的不怒而威所震懾,都有些忐忑,便是許嬤嬤也看不明沈浩初。秦婠明白她們為何驚詫,沈浩初脾氣雖然不好,像個被驕縱壞的紈絝,但絕對不會有這樣沉肅內斂的眸色,至少在她初嫁沈府之時,他沒有。
“給嬤嬤沏杯茶來,這大清早的勞煩嬤嬤走這一趟,辛苦了。”屋裡冷得不像話,秦婠隻得軟語打破沉寂。
許嬤嬤是這後宅裡的人精,哪能察覺不到沈浩初不悅之意,便婉拒了秦婠之茶,笑著告辭,隻說要向老太太複命,臨走還悄悄囑了秦婠一句“夫人若是收拾好了且早些過去”。這在上輩子可是沒有的,秦婠含笑應是,又褪了手上戴的一隻絞絲鐲塞給她,才將人送出了屋子。
待她再回頭時,沈浩初已去了淨房,剩下的丫鬟默不作聲收拾起屋子,秦婠也喚來自己的陪嫁丫鬟梳洗打扮,待她潔牙淨麵妥當,正捧著碗茶坐在妝奩前由著人梳發,那廂去取冰的青紋也回來了。
“夫人,這冰……”青紋提著棉絮緊裹的木盒問道,眼睛卻不斷在屋裡四下覷著。
“我也不知侯爺要此物何用,你先放……”秦婠看著冰也為難了。
“拿過來吧。”沈浩初正巧出來,隨手就從盆架上扯了兩塊帕子。
青紋忙將木盒送去,逮著機會獻殷勤:“爺,讓奴婢來吧。”
沈浩初不語,隻將木盒打開,用手裡的帕子捂了幾塊冰包起,目光在屋裡巡過一輪,挑中了秦婠的陪嫁丫鬟秋璃:“你過來,拿好了。給你家夫人鎮鎮眼,消腫去紅絲。”
此語一出,屋裡皆又愣了,就連秦婠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隻有秋璃歡喜地接下冰,心道這侯爺委實疼人,便甜甜應了句“好”,回頭就過來服侍秦婠。秦婠心已咚咚跳起,不是心動,隻是覺得眼前這人叫她陌生,待她冷靜下來一想,更加駭然。
這滿屋子的人,他誰都不挑,偏偏挑了秋璃。
上輩子,秋璃是她最信任的丫鬟,一直跟她到死。他看了一圈後才挑中秋璃,是故意而為?
秦婠不知,秋璃已將冰塊鎮上眼皮,她不得不閉目,隻聽那邊青紋又嚷起:“爺,你的額頭怎麼青了?”
她心裡“咯噔”一聲,沈浩初卻已四平八穩地回答:“昨兒夜裡醉酒撞的。”
“奴婢幫爺敷敷吧。”青紋急道。
沈浩初卻已兀自將餘冰包起按到自己頭上,踱回貴妃榻上坐下,一邊道“不必”,一邊暗中打量秦婠。
她閉著眼,嘴裡發出被冰塊冰到的“嘶嘶”聲,唇角抽[dòng],下巴間細微的美人溝變得明顯,和從前一樣叫人直想掐。
小丫頭即便嫁了人,強裝出的老成持重裡,也還帶著她獨有的稚氣。
他再熟悉不過。
————
屋外大晴,陽光照出滿院綠意,紅粉白三色九重葛交錯綻放,壓著院子白牆探出簷去,斜飛在半空中。秦婠扶著秋璃的手踏出房門,被日頭灼花了眼,看著滿院繁盛隻覺得大夢一場。她死前一年,這院子已經荒蕪,草木凋零,隻剩牆角那幾株九重葛照舊盛放,天生天養,襯得整個院子更加荒涼。
莫非真是做夢?
她帶著幾分迷茫四下望著,腳步放得極緩,秋璃卻在她耳邊小聲笑道:“姑娘……啊不,夫人腳步可快些,咱們爺都在前邊停步等著了。”
秦婠回神,果見沈浩初停在院門外。兩人收拾妥當要去榮桂拜見諸人,原是前後腳同時出的門,隻不過沈浩初步伐快了些,秦婠又慢了些,距離就這麼拉開,他已經邁出門檻,她卻還沒走到院門的台階上。
要說沈浩初是在等她,秦婠是不信的,上輩子大婚夜才過他就扔下她獨自去了豐桂堂,兩人處了五年他也沒正經等過她一次,這輩子怎麼可能轉性。
“爺。”心裡想著,她麵上卻不顯,幾步上前跟到他身邊。
沈浩初言簡意賅地邀請她:“一起走。”
“……”秦婠滿腹想法被打了臉。
秋璃吐了吐舌,無聲笑了,秦婠瞪瞪她,溫道:“嗯。”
院門外的林蔭路左右兩分,沈浩初見她裙下露出的腳尖指著左邊,身子也朝左邊微側,心裡了然,這才斷然往左邊邁出步伐。
沈府後宅院落諸多,又依園而建,被山水圍抱,宅中的路四通八達,從沈浩初與秦婠所住的蘅園到豐桂堂要走一盞茶時間,秦婠步伐不緊不慢,屢次想走到沈浩初身後,不願與他並行,奈何她慢一步,他就慢兩步,她快一步,他也快……非要和她並肩。
兩人出來除了秋璃沒帶彆人,她是新婦,原指著沈浩初引路,如此下來倒像是她在給他帶路般,也不知這人在搞什麼。
暗中較勁兩番,秦婠沒能擺脫他,倒將自己折騰得微喘,抵至豐桂堂前時她情不自禁地瞅了他一眼,表情雖是淺淡,可眼波流轉間薄怒淺嗔暗生,她掩飾不住。沈浩初被她盯這一眼,臉有些燙,覺得自己欺負了她,但是沒辦法——
誰叫他不認識路。
“侯爺、夫人。”豐桂堂外守著的仆婦看到來人忙迎上前來行禮。
沈浩初略頜首便與秦婠往裡行去,裡麵的丫鬟聽到聲音,早就隔著正廳的垂簾往裡稟報,垂簾很快被人掀起,出來個年約十六、七歲的綠衣丫鬟,水蔥似的人,還不待他們走近便笑%e5%90%9f%e5%90%9f迎上前道:“奴婢雁歌,見過侯爺、夫人。侯爺、夫人快請進屋。”
說話間,雁歌隻拿笑眼不住地打量二人,一邊打起簾子請人進屋。
秦婠深吸口氣定定神,客氣道:“多謝。”
“夫人客氣了,奴婢的份內事。”
雁歌引二人進屋後便快步繞過八扇的繡屏,朝坐在正堂羅漢榻上的人稟道:“老太太,您的孫兒、孫兒媳來給您敬茶了。”
廳內已坐了不少人,她與沈浩初雖然沒有錯過時間,但也不算來得非常早,隻是不出錯漏罷了。繡屏後影影綽綽的人隨著她的步伐一點點清晰,秦婠的心仍是提起。上輩子在沈家五年,這些人中有的富貴、有的死去、有的遠嫁、有的病重……緣法各自不同,她從未料到還能活著見到她們。熟悉的麵孔乍然闖入眸,她腳步微滯,看著堂間團花簇錦的場麵,忽然間失神,五年光陰,不論怨仇,竟似大夢一場,最後她又回到起點。
“唉喲,老太太快瞧,好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一個拔尖的聲音響起。*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秦婠不必看到那人的臉,也知道說話的是誰——沈浩初的堂嫂,沈家二房的長媳邱清露。
隨著邱清露這聲誇獎,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秦婠與沈浩初身上,沒了上輩子難堪的遲到,再加上先一步回來的許嬤嬤已將蘅園裡他們的情況大概描述一遍,他二人又並肩而入,往那兒排排一站,紮眼的漂亮,果如邱清露說的,天造地設的璧人。
沈浩初自不必說,京裡出名的俊俏公子,模樣是極好的,秦婠在京中貴女圈裡卻是排不上號的姑娘,並不出眾,眾人隻當她必配不上沈浩初,怎料今日見著才發現心裡猜測均非所見之實。
時下京中以瘦為美,她卻不是風吹就倒的孱弱楊柳樣,團臉大眼,下巴有條細微的美人溝,笑起來露一小排貝齒加兩個梨渦,甜得像水潤的梨,雖無十分美貌,卻極討喜,又兼她今日盛妝,身上穿著緙絲百子襖,寶藍的綢底水亮的光澤,上頭繡的童子憨態可掬,恰合她玉雪粉團似的模樣,看著就叫人歡喜,挨在沈浩初旁邊,身量隻過他肩頭一點,那模樣竟不被他壓過分毫,反添沈浩初的英挺,就像對年輕的小冤家。
可不就是一雙璧人。
還來不及把廳裡坐的人看過一圈,恍惚間兩人已走到堂間,丫鬟將錦墊取來,又有人捧來兩盞茶,看這意思是讓兩人給羅漢榻上坐的人敬茶。秦婠低眉斂目接過茶,偷眼看沈浩初。
她是新婦,人認不清,必要跟著沈浩初喚人敬茶。
可沈浩初捧著茶卻呆呆站著,她不看他倒好,一看他就見他也望著她,澄澈的目光帶著幾分困惑。秦婠不解——
他看她作啥?
這人被她撞傻腦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冬至,大家快樂!!!
第5章 秦家
豐桂堂裡滿室錦繡,所有人都簇擁圍坐在正中羅漢榻上烏銀夾發的老太太身邊。老太太梳著光亮的髻,鬢角整齊,額前是細細的珍珠眉勒,髻間碧玉雙插、鳳銜珠垂,身上是深緋的緙絲褙子,暗金的萬壽菊紋,%e8%83%b8口是枚祖母綠的翡翠壓襟,端是富貴喜慶。
不消說,這便是沈府後宅的老祖宗——沈老太爺的嫡妻,老侯爺夫人邱氏。
秦婠和沈浩初雙眼對瞪了一會,誰都沒有先跪下去,倒是老太太已朝前傾身,略有激動地等著喝這杯新婦茶,並無不悅。旁邊不知是誰竊笑幾聲,沈浩初才收回目光,一掀衣袍跪在錦墊之上。
“孫兒拜見祖母,請祖母用茶。”清亮的男音帶著穿透力,將滿屋鶯聲燕語壓下。
秦婠早已隨他跪下,恭敬將茶捧上:“孫兒媳秦婠拜見祖母,請祖母用茶。”
茶是桂圓紅棗茶,冒著甜氣,老太太各抿一口就將茶盞遞給丫鬟,雁歌早已將打開的富貴牡丹漆盒送兩人麵前,秦婠一眼瞧見裡頭那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鳳銜珠頭麵。
老太太拉起她的手道:“秦婠,我這孫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