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明白為什麼她要瞞著他,蕭珩說容姬人儘可夫,如果她當真在離開蘇赫之後立刻跟皇帝又有了糾葛,那他何嘗又不是這麼認為?
而如果容姬真是他的生母,他從前自詡的端正人品就都成了笑話。
有一個“人儘可夫”的生母,且還是在那樣的情境下被懷上的人,有什麼資格以端正自詡?
蕭珩的話確實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但除去打擊之外,他的確也無地自容。
他當初那麼嚴肅地批評戚繚繚不衿持,不含蓄,結果他卻有個這樣隨意與人苟且的母親……
他不知道除了背對她,還能怎麼找到勇氣去麵對。
戚繚繚遲遲等不到他轉身,便招呼紅纓進來把碗筷收了。
“我去找鈴蘭給你拿點藥,你先歇會兒吧。”她伸手撫了撫他的臉,然後留了房間給他。
他從來就是個執拗的人,像從前固執地認為她是個隨意亂來的女子,固執地要做個守身如玉的柳下惠。
蕭珩那斬釘截鐵的誓言毫無疑問地加深了他對容姬就是他生母的認可,他眼下也同樣在執拗地認為事實便如此。
勸是沒法勸的,她更寧願讓他自己冷靜下來想一想。因為他畢竟不是個頑固不化的人。
門下穩了穩情緒,走到醫房與營房之間的小道上,就遇到了迎麵而來的徐夫人。
她停住腳步,想跟她打聲招呼,然而後者卻渾然不覺地與她擦肩而過了。
看著她略顯踹跚的腳步,她凝了下眉,才又離開。
打完這場仗回來,似乎大家都有些不對勁了。
……
徐夫人回到院裡,直接關上房門坐在床上。
窗外的陽光依舊很烈,烈到讓人眼淚又破眶而出。
她拿起剪刀,將放置在床內側的枕頭剪開,一隻色澤早已舊了的祥雲狀的精細香囊露了出來。
香囊躺在手心裡,手掌顫起來,轉而她像是承受不住這股衝擊,驀地合掌又把它給攥住了!
像攥住幾條人命那樣緊緊地攥住!
……
戚繚繚去鈴蘭那裡取了藥,回到院裡並沒有立刻進房,而是去了耳房燕棠素日議事處。
她抵著椅背想了半日,最後下定決心拖來紙筆,寫了封信給皇帝,然後又拿去交給了信使。
原本她還想著快些收拾完了北真再回燕京去直接麵見皇帝,如今是不行了,她必須從皇帝那裡知道燕棠身世相關的所有事情。
也許燕棠和蕭珩發生這樣的事情是皇帝所未曾料到的,但是,事情也不再這樣下去,畢竟她也實在找不出更多線索來了。
她這邊投信的時候徐坤也剛回營,跟營門口的人打聽了徐夫人一嘴,便就也徑直回了房。
“你去哪兒了?我去鎮上怎麼沒見著你?”
進門他見徐夫人正在縫枕套,遂邊倒了杯茶邊讓黃鶯去傳飯來。
自從上回爭執之後,這段時間妻子似乎轉變了很多,他很高興,畢竟作為長期在付出的這一方,他也是很希望能得到她發自內心的更多回應的,而不僅是名義上的儘到本份。
但他又有些內疚,上次他或許太冷酷了,對於自己變成了傷她心的那個人,他其實很抱歉。
所以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對她好,即便空著肚子走上這麼一趟,他也甘之如飴。
徐夫人與關五娘分彆之後她又在街頭的石墩上坐了半日才回來,因此並不知道他去找了她。
聞言她垂頭緊縫了幾針,然後又停下手,怔怔地看著地下。
徐坤溫聲道:“怎麼不說話?”
“為什麼要找我?”她喃喃地問。
徐坤略頓:“你是我妻子,你不見了,我當然要找你。這很奇怪嗎?”
徐夫人望著他,想說什麼,止住了。
針線在手裡攥了幾攥,她重新走針。
徐坤見她額頭有汗,伸手拿帕子來幫她擦,被她忽然一把攥住了手腕。
“二十一年前,忠勇王是怎麼殉國的?”
徐坤看著手腕上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的她的手,略頓道:“那場原本該是老鎮北王出陣的險仗,鎮北王臨時突發心疾,然後忠勇王代替他出陣了。
“結果他遭了埋伏,因此殉國。這件事情我不是跟你說過多次了嗎?怎麼又問了?”
徐夫人收回手來,再問他道:“那忠勇王的妻子呢?”
徐坤凝眉:“沒聽說過他有妻子。”
“沒有妻子,為什麼時隔幾個月,又有人葬入了他的王陵?”
徐坤越發凝惑:“你聽誰說的?我並不清楚。”
徐夫人臉上逐漸爬上了苦笑和譏嘲。
她站起來,走到屋中扶著桌沿,半晌道:“忠勇王有妻子,她本名叫容敏。他還有個遺腹子,被燕奕寧喊去殺北真的時候,他的妻子才懷上他的孩子不久。
“忠勇王中了埋伏之後,有人派了個姓許的把他的妻子接到西北,但是還沒到地方,就傳來了忠勇王的死訊。
“容敏和他那麼相愛,聽到消息後簡直瘋了,當天她就跑出驛館失了蹤。”
徐坤失語地站起,看了她半日:“你怎麼知道這些?”
徐夫人雙?唇微顫:“這世上所有的秘密,都會有知情人的。就像忠勇王的死,容敏和孩子的死,不過是因為蕭家忌憚他功高震主,借了燕奕寧的手斬草除根而已。
“可是哪怕是捂得再嚴實,也終究不可能瞞過所有人。”
徐坤下意識地捉住她胳膊:“你究竟從哪裡聽來的?”
徐夫人望著窗外,沒有再回答。
她神情哀慟,但又無聲無息。
徐坤捉著她胳膊的手開始發顫,這樣的她令他心裡陡生出無儘的惶然:“你,到底是什麼人?”
第464章 人心險惡
屋裡陷入了良久的靜默。
半晌,她說道:“一個苟且偷生的人而已。”
“娘子!”
徐坤手下開始用力,那目光也像是要鑽進她的心裡:“我徐坤也做了你這麼多年的丈夫,既然你沒有失憶,那麼難道我連一點知曉你身份的權力都沒有嗎?
“我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跟我說這些,可是即便是你不要我了,好歹也讓我知道你是誰?”
徐夫人眼圈泛紅,雙?唇微張,欲言又止。
最後她垂了眼:“侍女。我隻是容敏的侍女。”
徐坤頓了半晌,驀地把手鬆了,神情也鬆了,說道:“很好。”
徐夫人抬頭。
他澀然揚唇,替她把眼淚擦了:“是侍女也好,彆的人也罷,你隻要不是容敏就好。”
徐夫人略怔然。
她彆開眼道:“我怎麼會不要你。我告訴你這些隻是想說,蕭家人手太黑,你不要太賣命了。因為你立的功越大,占的功勞越多,他們就會越容不下你”
徐坤抬手捂住她的嘴:“妄議君王,是大罪,不要說了。”
她恍若未聞,拿下他的手來:“你還不明白嗎?忠勇王是蕭靖和燕奕寧合夥殺害的。
“當年的北真比起烏剌的實力都要強,而他差一步就能滅掉北真,這樣的話他能占下多大的功勞!他功高震主,所以被他們提前除了!
“燕奕寧是蕭靖手裡的刀,他殺了忠勇王還不算,為了斬草除根,所以連他的妻子和腹中的孩子也殺了!”
“娘子”
“所以世上人根本不知道忠勇王還有妻室,他們做的太成功了。”徐夫人望著他,“你永遠想象不到人心之險惡能到什麼程度。‖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我本來也想不到,這麼多年我都沒有想到,但現在我知道了。也許他們最不該的就是把容敏葬進王陵,留下了首尾。
“可是也晚了,段鴻飛和容敏,還有沒出生的那個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都回不來了。
“他們一定以為,我也早已經死了,世上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肮臟的過去。”
徐坤望著她始終未曾乾過的淚眼,不知道說什麼好。
當年的事情他了解的不多,不好評價。
但她時不時地做惡夢,連夢裡都克製得很,那時候他就想過也許她並沒有失憶。
因為一個失憶的人,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強的自製力,怎麼會懂得如此防備彆人,包括他?
但是他仍然選擇相信她,她不肯說,那他這輩子都不會逼她。
隻是看到這樣容貌靚麗而又舉止溫雅的她,偶爾他也會猜想她究竟是什麼人家出身的女子?
她說到忠勇王的妻子的時候,他就開始揪心了。
忠勇王幾乎是大殷軍中的一個神話了,關於他當年如何勢如破竹的攻入北真的事情不消冗述,他自己也將他視為軍中至尊的存在,如果若水是他的妻子
嗬,是啊,這不可能,當年她到徐家來的時候才十來歲,而那個時候離忠勇王殉國已經有一兩年了,可見當年她歲數更小,怎麼可能會是容敏呢。
容敏是在來西北的途中失蹤的,那時候西北因為忠勇王的離世正騷亂不已,她雖然沒說,但可想而知她必然是從此跟她失散了,然後就在西北流亡,直到遇到他的父親母親。
這麼說來,她惡夢裡出現的場景,也多半與那段回憶相關了。
但她說她隻是容敏的侍女……她並不像侍女,哪怕是等級再高的侍女。
做小伏低服侍人的人的氣質,跟她的氣質全然不像。
她素日待人接物不卑不亢,當初戚繚繚奉命前來打聽她底細的時候,她提到往事也很克製端凝,這不是一個侍女該有的情態。
但,她有什麼理由還要跟他往下隱瞞呢?
所以,她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他並不想再追問。
“你從前為什麼不跟我說?”他問。
徐夫人雙?唇微抿:“我害怕。”說到害怕兩個字,她交握的雙手上,指節又開始泛白。
徐坤直覺有因,卻不忍再問,攬著她道:“不要再想了。都已經過去了。”
徐夫人張著淚眼,細看之下,那裡頭又夾雜著一些寒涼。
……
戚繚繚整日守在院子裡,哪裡也沒去,就怕燕棠有什麼想不開的。
但出乎她的意料,傍晚時分他就開門出來了,雖然還是有些怏怏地,但看得出來沒有什麼大問題了。
他半蹲在打著瞌睡的她麵前,手裡握著一大把剝好了的瓜子仁塞過來:“吃完了去拿點錢,咱們上鎮子裡逛逛去。”
戚繚繚立馬彈起來,回房取了一把碎銀子揣上,又火速梳頭換了衣裳,跟他上了街。
……
北邊戰事大捷,關外消息閉塞,所知有限,消息傳到京師,朝野上下的歡騰完全已非關外所能想象。
泰康坊這些日子簡直不要太熱鬨,除去各家各戶本來的歡喜,還有頻頻登門來訪的外客。
所以不光是沈氏他們應接不暇,作為主帥府上的葉太妃,更是已不知道每日裡要接待多少撥。
雲嬤嬤勸她不必人人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