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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月無邊 尤四姐 4200 字 6個月前

了。樅言默默把虛設的幻境撤了,她躍上馬背牽起韁繩,他在身後跟隨著。有句話,其實他一直想問她,眼下隻有他們兩個,他躑躅了下,還是忍不住出口,“往日的紫府君何等榮耀,現在落得這樣收場……他一無所有了,你還喜歡他嗎?”

崖兒回身看了他一眼,天很熱,他半點汗星也無,連麵色都未起任何變化。她心裡嗟歎,沒有愛過的人,怎麼能懂得她的心思。她偏過頭,望向遠方的城闕,低聲說是,“即便他一無所有,我還是喜歡他。”

樅言不屈,追問:“是因為愧疚嗎?”

她搖搖頭,“乾我們這行的,從來不知道愧疚是何物。我殺一個不相乾的人都不覺得愧疚,怎麼會因這種兩情相悅的事感到愧疚?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不會遇上這樣的感情,甚至得知我父母的遭遇後,我還有些不理解他們的生死與共。現在我明白了,一個人一輩子,總要有個帶你領略甜酸苦辣的老師。我運氣不錯,得到了最好的,有什麼理由不去愛他?”

愛啊愛,從她口中說出來,居然那樣格格不入。也許因為她愛的人不是自己,樅言每每聽到這個字眼就倍覺刺耳。他還是懷念以前嗜酒嗜殺的波月樓主,從來不懂得兒女情長,心腸硬得像鐵一樣。沒人走得進她心裡那片荒漠,大家都在門外徘徊,大家都平等……現在荒漠生出了新綠,他本該為她高興的,結果卻狠狠悵惘起來。

在日頭下狂奔了半個時辰,才到金縷城前,眾帝之台嚴格的控關製度,一絲不苟地執行到了這裡。不是本城人,進城可以,但要說明來曆。兩個武侯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上下打量一番,麵無表情地問:“是走親還是會友?”

樅言說:“既不走親,也不會友。”如果順著他們的話隨便搪塞,接下來就該驗證城內是否真有所謂的親友了。

天外天的太陽落得很突然,轉眼餘暉消散,暮色四合。依山傍水的城池,在徐徐漫溢的夜裡湧起淡薄的霧氣。這霧氣是沒有根的,不知從何處來,在腳下翻卷著,越卷越多,越升越高,直至籠罩全城。牆頭放下了燈籠,透過迷迷滂滂的霧氣,顯得寒涼且暗淡。隔著霧氣的臉,被燈光映照著,也飄渺如鬼魅。

“我們從臨洲來。”樅言笑著說,“帶了點小東西進城販賣,討口飯吃。”

武候隨他的指引看過去。霧氣是妖族最方便製造幻象的底色,樅言抬起手,在昏沉的天光下擊了一掌。守城人眼裡的馬立刻變成了駱駝,駝峰兩側還掛著碩大的布囊,露出外邦特產的絲帛和酒器來。

武侯繞看了一圈,摸著下巴說:“你們商隊隻有兩個人?開什麼玩笑!”

樅言一把摟住了崖兒的肩,“確實隻有兩人,但不是商隊,我們夫妻想借貴寶地,賺幾個小錢糊口。”

這個時候進出城的人比較多,如果不是特彆可疑,也不會緊盯住誰不放。武侯又看他們一眼,“外鄉來客三天內出城不必查驗,超過三天或是要常駐,須每隔五日向官衙報備。衙長會給你們發憑證,膽敢不報,出城的時候會倒大黴,我說得很清楚了吧?”

兩人諾諾點頭:“清楚、清楚。”

“來上檔。”指指硯台上掃把似的羊毫,“姓名籍貫,進城的日子,全都給我寫下來。彆寫錯了,城內不定期會抽查,要是查無此人,你們就完了。”

崖兒對插著袖子,耷拉著眉眼看樅言,樅言臉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來,低聲道:“我不會寫字。”

這時候的樅言總是很好笑,說不會寫字可不是裝的,是確實不會。崖兒這才懶洋洋抽出兩手來,有意歪斜著,在名冊上寫下兩個名字,一個叫張阿花,另一個叫武陸七。

武侯伸脖一看,“張阿花,五六七?這名字也取得太不走心了吧!”

樅言捺著嘴角訕笑:“家裡孩子多,我還有個哥哥,叫武四三。”

這就是孩子當羊養的壞處,長大了也是個貨郎的命。武侯胡亂揮了兩下手,“進去進去。”

兩個人忙應了,牽著馬進了金縷城。

進門後便發笑,崖兒道:“你也該學學認字了,如果哪天被人騙著簽了賣身契,到時候連哭都找不著墳頭。”

樅言卻不以為然,“不會寫字,還簽什麼賣身契?”

“萬一讓你按手印呢?”

他把手伸到她麵前,反過掌心來,讓他看指紋。崖兒到這時才發現他的掌心是空白的,如同一張白紙,彆說指紋,連掌紋都沒有。

她訝然:“這模樣,可真嚇人!”

他把手收回來,背在身後佯佯踱步,“嚇人麼?水裡來的東西都是這樣,常年被浸泡,化形也隻能化個大概,和人終究有分彆。”抬眼看,這金縷城居然很有當初王舍城的風貌,迷霧之下也是人來人往,燈火滿市。

漫步在街道上,能聽見坊間傳出的絲竹之聲。臨街桃花紙糊著直欞窗,窗後點一盞油燈,把姑娘婀娜的身影投射在薄薄的窗紙上。

燈下的嬌影總有如詩般的婉約,窗扉輕啟了小半,窗後露出一張桃花麵,輕輕噯了聲,像情人的耳語:“來麼?”

兩個人停下步子,崖兒看了樅言一眼,“我正好四處逛逛。”

樅言搖頭,婉拒了佳人的美意,牽著馬繼續前行,“先找個地方住下吧,不知他們安頓好沒有。”

金縷城很大,散出去的人,基本滲透進了城內的每個角落。他們的任務是逐個擊破,隻有後顧無憂時才能攻進眾帝之台。否則外闕的五城包抄起來,就要冒被全殲的風險,勝算幾乎為零。

一片柔豔的波光閃過,今天是月半,正趕上花魁娘子夜行。四麵八方的散客,像水一樣彙聚向酒肆林立的街頭,崖兒卻回身向南眺望。樅言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隻見無儘的屋脊儘頭,有一座巍然佇立的高塔。那塔建得十分宏大,每一個翹腳上懸掛著風燈,在淒迷的淡靄下,也煥發出莊嚴的氣象。

樅言明白過來,輕聲道:“那是通天塔吧!”

她點點頭,“二十多年前,我母親在通天塔前跳了一支舞,從此江湖上的人便記住了她。雲浮十六洲,我走遍了十五洲,隻有這毗藍洲,我前後就來過兩次。每次見到那座塔,我都會心生恐懼,也不知是為什麼。”

也許就像一個疤,不去觸碰,可以當它不存在,一旦直麵,便是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樅言不知怎麼安慰她,在她肩上輕攏了攏。她深吸一口氣,臉上陰鬱瞬間又散儘了,複看向那個花魁,人群中的花車精美華貴,且造得高人一頭。花車裡的女人慵懶憑欄,百無聊賴盤弄著手裡的彩球,單是如此,就讓底下男人驚呼成了一片。

這是難得一遇的盛會,不論有錢沒錢,隻要被花魁相中,就可以抱得美人,共度春宵。

絢爛的煙火忽然衝上雲霄,隔著一片迷霧,在空中綻開繁花。崖兒仰頭看,深濃的兩彎碧色在她眼底蕩漾,她勾起唇角,“這個花魁,不知會不會跳《綠腰》?”

樅言聽了一怔,“月兒……”

她一笑而過,把滿世界的繁華都拋到腦後去了,舒展兩臂伸了個懶腰,“奔波這麼久,先找個地方好好休息一晚。前麵有個不錯的客棧,僻靜得很,你是跟我過去,還是……”頓下瞥瞥那架花車,“想留下等繡球,也隨你。以你的相貌,十有八/九會被選中,你不想試試麼?”

樅言愁眉望向她,果真是不在乎的人,才這樣處處大方試圖成全他。如果換成紫府君,她還會說這樣的話嗎?

他心裡其實也有牢騷,但卻無法向她發泄。他知道她是聰明人,說不定早就看穿他的心思,害怕傷了彼此間的情分,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暗示。他覺得悲哀,她這麼小看他。即便是喜歡,也未必一定要占有,他隻想助她一臂之力,至少在紫府君虛位期間,減低她涉險的幾率。

“走吧。”他有些氣餒的樣子,勉強笑道,“美人何愁沒有,水深火熱中還癡迷那些,豈不成了色中餓鬼?”⊕思⊕兔⊕在⊕線⊕閱⊕讀⊕

這麼一說,崖兒倒不好意思了,背著手牽上馬,指引他往她以前投宿過的客棧去。

人潮向前湧動,他們反其道而行,寬坦的大道漸漸顯得寂靜,隻有馬蹄聲噠噠地,回蕩在空曠的街麵上。

“多像一座鬼城。”崖兒正和樅言調侃,發現大路中央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盞青燈。那燈搖曳而來,在距離幾丈遠的地方停下了,起先大約是在一線上,後來錯落鋪陳,分裂成了九盞,頗有幻術般的奇異味道。

崖兒和樅言互換了眼色,停住步子,暗暗將手壓在劍上。

那燈陣的光交織出了一個巨大的光網,光網中央,有禦者抬著一抬玲瓏小轎踏光而來。小轎落地,從轎簾後伸出一隻手,素白的指尖和皓腕,腕上軒轅珠的墜腳輕搖,一陣風過,墜腳相擊,傳出朗朗的清音。崖兒不信這狂夜裡會出現奇遇,她壓聲叫樅言,想提醒他小心,卻見他臉上浮起了悲傷又迷茫的神色。

轎子裡的人終於下來了,一身白衣,麵龐清麗,望向樅言的目光霖霖欲雨。

崖兒看見樅言的身體劇烈顫唞了下,起先是不敢置信地遙望,後來便踉踉蹌蹌,向那女子跑了過去。

☆、第70章

崖兒想去拉他, 卻撲了個空, 他這刻好像什麼都不顧了,隻是向那燈陣奔跑,風裡甚至傳出他的嗚咽。

樅言在崖兒眼裡,一向是個審慎的人,雖然看著年輕,但他在的兩年時間,令波月樓人心大定。崖兒辦事有時候很急躁,在人情方麵也缺乏耐心, 是樅言, 有春風化雨的技巧,讓波月樓裡的一切趨於緩和平靜。這樣的人,怎麼會方寸大亂至此?那個女人, 想必對他有巨大的意義。如果沒有猜錯,應當就是他的母親。

樅言像個孩子一樣, 慌亂地伸出了兩手。燈下女人臉上的神情, 從一開始的悲傷, 漸漸轉化成了耐人尋味的笑,那笑在她唇角變作一把刀, 深陷其中的人已經看不出來了, 但崖兒還保持清醒。她知道一切來得太詭異,時間不對,地點也不對。

“樅言!”她厲聲叫他,“你給我醒醒, 她不是你母親!”

然而他聽不見了,如同瀕死的人抓到救命的浮木,幾十年對母親的思念讓他迷失了心智。人人心底都有一份執念,在這霧氣彌漫的夜裡,不受控製地滋長壯大。樅言奔著日思夜想的母親去了,不論崖兒怎麼喊他,他連頭都沒回一下。

一定是鬼魅惑人!她情急之下驅策劍靈,撞羽和朝顏運轉起強大的劍氣疾射過去。燈陣裡的女人忽然橫眉立眼看過來,烏黑的瞳仁裡倒映出一青一紫兩道光,那劍芒之銳利,簡直如同針尖一般。

如果冒犯了,事後賠罪也可以,崖兒現在隻想叫醒樅言。可是兩柄劍竟直直穿過那女人的身體,一個回轉衝向高空。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