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1 / 1)

波月無邊 尤四姐 4148 字 6個月前

盧照夜卻沒有立刻動手,他隻是望著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問她:“小情,你疼嗎?”

小情怔了下,覺得他的問題簡直白癡,“疼又怎麼樣?我等了那麼久,願望馬上就能實現了,這點疼算得了什麼!”

她沒有了嘴唇,所以每句話都漏風,聽上去有些可笑。盧照夜垂著眼睛看她,“脖子切開,切麵遠比整個頭顱小得多。如果我一時疏忽,把頭發和臉皮的位置裝反了,你可能永遠要前後顛倒著生活了。”他俯下來一點,輕輕對她說,“娘子,不如把頭換了吧,這樣會省很多麻煩。”

小情先是一愣,然後便暴跳如雷起來,“盧照夜,你瘋了麼?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當然知道,人以頭為首,頭是一切的中心,隻要頭在,腦子在,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拚裝的。但如果把頭換了,那麼她就不再是原來的她,而是徹底變成另一個人,變成了嶽崖兒,花魁小情便再也不存在了。

驚惶的眼珠子瞪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刀,到這刻才意識到,這個每天和她同床共枕的人早已經受夠了她。在她滿心歡喜期待得到天下第一的麵孔時,他卻在盤算如何拋棄她。

她的手足為準備即將到來的換臉固定住了,他隻能哀聲乞求他,“盧郎,看在咱們往日的情分上……以前咱們多好,你說會愛我一輩子的。”

情意綿綿的話,卻搭配這樣血淋淋的麵孔,往昔的愛從她嘴裡說出,再也不能令他動容了。他甚至看見帶著血沫的唾液從她的嘴角湧出來,他錯愕了,不知他的小情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頓時一陣反胃,匆忙彆過了頭。

“盧郎,我那麼愛你呀……”她似哭似笑喚他,一個女人到了這種關頭,還期望用纏綿的聲調喚醒男人的良知,明明是徒勞,但總不能死心。

盧照夜深深歎了口氣,“你愛的隻是我的臉。你厭惡我的身體,你喜歡雄壯的男人。這些年來,我不停依照你多變的胃口轉換身體,你知道每一次我得忍受多大的痛楚,要冒多大的風險麼?”他把臉湊到她眼前,“你看,我的眼角已經開始有皺紋了,過不了多久,你會要求我像你一樣換臉——然後不停換身體、換臉……我厭煩了這樣的生活,就到今天為止,你我都解脫,這樣對大家都好。”

小情尖叫,喉中發出筆直的嘶吼,大概是想說“不”,但沒有唇,無法表述。

盧照夜向她作最後的道彆,%e5%90%bb在她的臉頰上,像印章蘸滿了印泥,嘴唇沾血,紅得詭異。然後把刀刃抵在她的脖子上,喃喃說:“彆怕,忍一忍就過去了,很快的,我保證。”

這對見鬼的夫妻!崖兒用力試圖掙脫,可蜃氣依舊在她身體裡盤旋,她的蹬腿連身下的木板都無法震動。

她見慣了殺人,摘下敵人的首級交差,以前也經常做,但那是在她能夠控製一切的情況下。現在她行動不便,沒臉的女人躺在她身旁,換了身體的男人打算讓她們對換頭顱,這種可怕的境遇像場噩夢,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醒來。

盧照夜的臉蒼白麻木,他把刀刃抵在小情的脖子上,正打算用力按下去,忽然看見銀光一閃,他被高高拋起,然後重重落地。

後腦撞得生疼,來不及考慮彆的,他打算站起來。可是猛地發現手不見了,原來腦袋和身體分離的人成了他。小情從長榻上下來,手裡舉著同樣鋒利的刀,一步步向他走去,“盧郎,我給了你機會,你為什麼不懂得珍惜?二十年的夫妻,最後竟然這樣收場,真是沒想到!”那絲縷縱橫的肌肉微微向上提拉,她露出個笑,彎腰把他的頭顱捧起來,輕聲道,“你說我厭惡你原來的身體,其實你錯了。我把它保存起來,以便讓你死有全屍。”

盧照夜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嘴唇不停開闔著,但身首分離後沒有肺的供給,他發不出聲音。

小情說“噓”,“你不用感激我,我是個念舊情的人。”走到牆角去觸動那燭台,牆麵上凹下去方正的一塊,像活字印刷版上頂出了一枚膠泥似的,露出全部麵目後,才看清是口精美的棺材。

她推開棺蓋,轉過他的頭,讓他看裡麵那具矮小醜陋的無頭屍身,“這麼多年來,熱海公子長身玉立,風度翩翩,你已經忘了你原來的樣子。現在再看看,到底還是這具身體最適合你。”

不願回首的往事就像一個疤,你費儘心機丟棄它忘記它,結果轉了一大圈又被打回原形,這種絕望才是最可怕的。一個活著的頭,一具死了的身體,組合在一起古怪又惡心。他眼裡湧出淚,無法正視自己,悲憤地閉上了眼睛。

小情的笑聲又尖又利,“盧照夜,你就是個侏儒,到死還是短手短腳,不足我腰高!”她入木三分地譏諷了一番,終於從袖中抽出一塊黑布,隨手一拋蓋住了他的臉,冷冷道,“死吧,帶著你肮臟的身體永墮無間地獄,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見了。”

棺蓋合起,重新收回牆內,小情靜靜站了會兒,轉身向崖兒走去。這次再沒有什麼能令她不快樂了,每一步都嫋娜風流,邊走邊道:“男人這東西真是靠不住,讓嶽樓主見笑了。你來了半日,不能一直冷落你,現在就把你我都關心的事辦了吧。”

☆、第42章

真是一張喜人的臉啊, 皮膚剔透, 毫無瑕疵。還有那頭長發,燈下回旋出油青的光,緞子似的……不不,最上乘的緞子也不及她分毫。

小情蹲下來,蹲在那張木板旁,離她很近,便於更清楚地觀察她的臉。看啊看,看到最後有些哀傷, 想當年她也有過這樣的風華正茂, 也有過這樣光潔的皮膚和油亮的頭發。可惜那把火……和盧照夜恩愛的那幾年,倒不覺得有多痛苦。後來漸漸起了隔閡,直到發生剛才的一切, 難過也不至於,就是很有些失望。男人果然靠不住, 還是得靠自己啊。隻要有了美麗的臉, 何愁找不到真心待你的男人。

皮囊實在重要, 愛情首先通過外表奠定,最初的心動就是源於那張臉。沒有美貌, 再有趣的靈魂也無人問津。

現在這臉馬上就是她的了, 她快樂到幾乎發狂。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臉的主人明顯很抗拒,重重把頭偏向一邊。遭受冷遇讓她感到落寞,但即將功德圓滿的充實又讓她重新振奮起來。

“彆怕。”她說, 一滴帶血的唾沫不小心濺到這位樓主的臉上,她慌忙替她擦拭了,“嶽樓主美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失去這張臉吧!你知道毀容後的感覺麼?就像扒光了衣服被推到大街上,你找不到任何東西掩蓋自己的慌張。你痛苦、自悲,在彆人鄙夷的目光裡發現自己成了活鬼,這一刻情願去死……沒關係,一切我都理解。你放心,我會幫你,不讓他們看見你醜陋的樣子。”

這沒臉的女人在邊上自言自語,大約是在悼念往昔的辛酸,和苦難作最後的道彆吧!

崖兒的手腳一點點恢複知覺,內力也在一點點凝聚。要謝謝他們剛才的那場大戲,如果盧照夜和小情仍舊是一條心,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曾經相愛的人,到最後你死我活,他們忙於解決彼此間的恩怨,恰好給了她轉圜的時間。の思の兔の網の

蜃氣開始消散,她平穩地吐納,漸漸發現可以說話了。她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閒話家常似的同她搭訕,“先前他說了關於你的過去,據說你曾與我母親齊名?”

那張無法精準展現表情的臉上,露出了對那段輝煌歲月的眷戀。

“確實……我曾經是雲浮大陸最負盛名的花魁。那時花車所經之地,萬人空巷,我與你母親分屬南北,你母親是簪纓出身,雖尊貴無雙,但要論容貌,我也不遑多讓。可是女人呐,年華總會消逝,到了一定的年紀,就得找一個歸宿。我雖是脂粉堆裡的皇帝,豪紳恩客相聚時萬般憐愛,但提及婚姻,並沒有人肯真心對待。樓裡放出我要從良的消息,最後隻有一人投了名帖,就是熱海王府的世子。照理說有個世子願意娶我,我應當滿足了,可是那個世子……”她嗬嗬笑起來,“他是個傻子!第一次見麵他就說漏了嘴,原來他隻是想給他的侏儒弟弟找個能睡的女人。”

手腕上的麻繩有了鬆動的跡象,崖兒一麵暗暗掙脫,一麵隨口虛應她,“竟是為了他弟弟?”

小情像獸一樣在室內遊走,忽而仰頭,忽而垂首,“可不嘛,就是為他弟弟。那個傻子,被自己的手足情深感動得泗淚橫流,還囑咐我千萬不能告訴他兄弟,大婚那天要給他一個驚喜。可是憑什麼?給傻子當世子妃也就罷了,給侏儒當小老婆,連個名號都沒有。所以我想了個辦法,先勾引盧照夜,然後殺死盧照恒。隻要傻子一死,老二是世子,我仍舊是世子妃。可惜我算漏了,不慎弄傷了臉,徹底被熱海王府拋棄了。還好盧照夜他愛我,以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和他的將來,事已至此,那些實話隻能跟著盧照恒一起埋進地底下。誰不喜歡魁偉的男子?誰又願意和三寸丁做一輩子夫妻?樓主聽說過落頭氏麼?落頭氏有飛頭要訣,可以為自己,或為他人換頭。所以我留下了盧照夜,因為他長了張漂亮的臉,倒也勉強可以將就。遺憾的是,今時今日他開始厭倦我,若不是為了把你變成和他一樣的怪物,恐怕他早就對我下手了,這個無情無義的畜生!”

崖兒平靜地笑了笑,“把我也變成怪物,因為世上隻有同類才能理解同類。其實你們早已經相看兩相厭了,你換上了我的臉,難道還會要他嗎?”

小情果真不說話了,沉默了半天發笑,“對,你說得對。我恢複了容貌,為什麼還要和一個換頭的妖怪在一起?不過最後還是他先動的手,是他先負我,我問心無愧。”她深深歎了口氣,“這些內情壓在我心裡這麼多年,我沒有告訴過彆人。現在告訴樓主,樓主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女人,永遠無法和你母親相提並論?”

崖兒不答,隻是含笑看著她。

她有些懊惱,彆過頭說隨便吧,“你母親確實義薄雲天,可那又怎麼樣,還不是無聲無息地死了?女人為男人舍身忘死,到底有什麼意義?何不如活得儘興些?”她頓了下,又喃喃道,“可惜,你沒有機會體會我的話了。時候差不多了,嶽樓主該上路了。”

她說完,舉起了手裡的刀。刀刃上的寒光一閃,刺花了崖兒的眼,她不由哀歎,來不及了,恐怕要折在這裡了。胡不言那個笨蛋,說好了半柱香時間彙合的,如今人呢?死到哪裡去了?

應該會有點痛吧,痛在皮肉上,也許比鑽心好過一些。她想起紫府君來,人走到最後,應當回顧一下前塵,和割舍不下的人道個彆。

她在這人間無親無故,父族母族都凋敝,沒有她值得惦念的人。想一想波月樓裡那些手下,他們大多屈服於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