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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煙在煙灰缸裡熄掉,空杯放在茶幾上,繼續道:

“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來的東西全都乾乾淨淨。雖說無一不是沒用的垃圾,但一律潔淨得很。沒有一件臟乎乎的碰不得。海這東西也真是特殊。每當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總是想起海灘的垃圾。我的生活便總是這樣:把垃圾收集起來,以自己的方式弄乾淨,再扔去其他地方。隻是派不上用場,徒然朽化而已。”

“不過那樣做——就是說弄乾淨——要借助某種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麼用呢?若說形式,蝸牛也同樣具備。而我無非在海灘到處走來走去罷了。那期間發生的各種事固然清楚記得,但也僅限於記得,同現在的我毫不相乾。僅僅記得,如此而已。潔淨,然而無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從沙發站起,走進廚房打開電冰箱,取葡萄酒斟上,連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盤子托來。

“我喜歡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說,“因為浩淨而天用,肯定。”

“但這段時間過得飛快。天一亮,就開始送報送奶,電車也投入運行。”

她滑溜溜地鑽到我身旁,把毛巾被拉到%e8%83%b8口,喝了口葡萄酒。我把新拿來的啤酒倒進杯子,拿在手裡打量茶幾上尚未失去光芒的頭骨。頭骨朝茶幾上的啤酒瓶、煙灰缸和火柴盒投以淡淡的光。女孩把頭靠在我肩上。

“剛才看你從廚房往這邊走來著。”

“怎樣?”

“腿很迷人。”

“中意?”

“非常。”

她把杯放在茶幾上,往我耳下%e5%90%bb了一口。

“嗯,知道麼?”她說,“我,頂頂喜歡彆人誇獎。”

隨著天光破曉,頭骨的光像被陽光衝掉慢慢減弱下去,不久變回毫無奇異之處的光滑滑的白骨。我們在沙發上擁抱著觀望窗簾外麵的世界被晨光奪去黑暗的情景。她熱辣辣的呼吸弄得我肩頭潮乎乎的,[rǔ]房嬌小柔軟。

喝罷葡萄酒,她利用這短暫時間蜷起身子靜靜地睡了。陽光明晃晃照亮了相鄰人家的房脊,不知何處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響。我已再無睡意。我記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個小時。總之睡意全消,醉意也沒剩下。我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頭輕輕放下,離開沙發走去廚房,喝了幾杯水,吸了支煙。然後關緊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門,打開餐桌上的小收錄機,調低音量聽立體聲廣播。本想聽鮑勃·迪倫的歌曲,遺憾的是沒有播放,而代之以羅傑彈的《枯葉》。秋天了!

她家的廚房同我的很相似。有衝洗台有換氣扇有電冰箱有熱水器。大小、功能、使用年頭、用具數量也大同小異。不同之處是沒有煤氣烤爐,而以微波爐代替。還有電動咖啡豆粉碎機。菜刀也按不同用途準備好幾種,不過磨法多少有點毛病。女的很少有人能磨好菜刀。烹調用的盤子清一色是容易在微波爐中使用的硼矽酸玻璃盤。長柄平底鍋油光光地毫無汙痕。衝洗台上的垃圾簍也清掃得一乾二淨。

我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對彆人家的廚房如此關心備至。其實我無意查看他人的生活細節,不過是廚房裡的東西自然而然地映入自己的眼簾。羅傑的《枯葉》放完,換成弗蘭克管弦樂隊的《紐約之秋》。我在秋日的晨光中出神地望著餐桌上排列的鍋、碗和調味瓶等物。廚房儼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亞那句台詞:世界即廚房。

樂曲放罷,主持人說了聲:“已是秋天了。”隨即談起秋日初次所穿毛衣的氣味,說阿珀達伊庫的小說對這種氣味做過出色的描寫。下一支樂曲是烏迪·哈馬的《昔日秋光》。餐桌上的鐘已指向7時25分。10月3日,上午7時25分,星期日。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開一般深邃而透徹。作為結束人生的最後一天,場景似乎不錯。

我用鍋燒開水,從電冰箱拿出西紅柿,又切了大蒜和手旁一點青菜做成西紅柿醬湯,然後加進斯特拉斯堡香腸咕咕嘟嘟煮了一陣子。同時細細切了甘藍和圓椒,做個色拉。又把咖啡放入咖啡壺,在法國式麵包上淋了點水並用箔紙包住放入微波爐加熱。準備妥當後,我叫醒女孩,撤下客廳茶幾上的杯子和空瓶。

“好味道!”她說。

“可以穿衣服了吧?”我問。先於女孩穿衣服是我的一忌。文明社會稱之為禮儀。

“當然可以,請。”說著,女孩脫下自己的T恤。晨光在她的[rǔ]房和腹部照出淡淡的陰影,汗毛閃著光澤。她以這樣的姿勢欣賞一會自己的身體。“不壞呀!”她說。

“不壞。”

“沒有多餘的肉,腹部不見皺紋,皮膚仍有彈性——還可風流一段時間。”說到這裡,她雙手拄在沙發上,轉向我說,“不過這些會在某一天突然消失吧,是這樣的吧?就像一條線斷了,再也不能恢複。我總有這感覺。”

“吃飯吧。”我提議。

她去隔壁披上黃色運動衫,穿上舊得退色的牛仔褲。我穿上短褲。我們隔著餐桌麵對麵坐下,吃著麵包、香腸、色拉,喝著咖啡。

“你能馬上這樣習慣彆人家的廚房?”她問。

“本質上每家的廚房都大同小異。”我說,“做東西吃東西,不存在大的差彆。”

“一個人生活不厭煩?”

“不太清楚,因為從來沒這樣考慮過。婚姻生活倒是持續了5年,但如今已根本記不起那是一段怎樣的日子,好像一直單身生活過來的。”

“無意再婚?”

“怎麼都無所謂。”我說,“反正都一回事,就像有出口和入口的狗窗,從哪個口進去都差不多一樣。”

她笑笑,用紙巾擦去嘴角沾的西紅柿湯汁:“把婚後生活比喻成狗窩的人,你是第一個。”

吃完飯,我把壺裡剩的咖啡熱了熱,各斟一杯。

“西紅柿醬湯非常可口。”她說。

“要是有月桂樹葉什麼的,會做得更好。”我說,“煮的東西也差10分鐘火候。”

“不過已經很好吃了。好久都沒吃過這麼講究的早餐。”她說,“今天往下怎麼安排?”

我看了看表:8點半。

“9點離開這裡。”我說,“找一處公園,兩人曬太陽喝啤酒。10點半開車把你送去什麼地方,之後就動身。你怎麼辦?”

“回家洗衣服,清掃房間,獨自沉浸在交歡的回憶裡。不壞吧?”

“不壞。”我說。是不壞。

“跟你說,我可不是跟任何人都立刻上床的喲!”她補充似的說。

“知道。”①思①兔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我在衝洗台洗餐具時間裡,她一麵淋浴一麵哼唱。我用幾乎不起泡的植物性油脂洗鍋刷盤,用抹布擦乾擺在餐桌上。然後洗洗手,借用廚房裡的牙膏刷了牙,又去浴室問她有沒有刮須用具。

“打開上邊右側的壁櫃看看,記得有他以前用過的。”

壁櫃裡果然有檸檬香型刮臉膏和漂亮的刮須刀。刮臉膏已少了半盒,盒口沾有已乾燥的白沫。所謂死,便是將刮臉膏剩下半盒。

“有了?”她問。

“有了。”我拿起刮須刀、刮臉膏和一條新毛巾折回廚房,燒水刮須。刮完須,把刀片和刀架衝洗乾淨。於是我的胡須同死者胡須在洗麵盆裡混在一起,沉入盆底。

她穿衣服時,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翻閱晨報。出租小汽車司機開車途中心臟病發作,一頭紮進高架橋欄杆,死了。乘客是一位32歲的女性和一個4歲女孩,雙雙身負重傷。某市議會午間吃外購盒飯時因油炸牡蠣變質致使兩人身亡。外務大臣對美國的高利率政策表示遺憾。美國銀行家會議討論對南美貸款的利息。秘魯財政部長指責美國對南美實行經濟侵略。西德外長強烈要求糾正對日貿易逆差。利比亞譴責以色列,以色列反唇相譏。還就18歲兒子向父親行凶一事刊登了大家談一類文章。報上刊載的,沒有一樣對我最後幾小時有所裨益。女孩身穿駝色棉短褲加茶色開領衫,站在鏡前用梳子梳理頭發。我係好領帶,穿上外衣。

“獨角獸骨頭怎麼處理?”她問。

“送給你。”我說,“放在哪裡算了。”

“電視機上如何?”

我拿起已不發光的頭骨走到房間角落,放在電視機上。

“怎麼樣?”

“挺好的。”我回答。

“還會發光?”

“沒問題。”說罷,我再次把她摟在懷裡,將這溫煦刻入心中。

38.世界儘頭(出逃)

隨著晨光熹微,頭骨之光漸漸朦朧暗淡下去。乃至書庫天花板邊緣開的采光小窗射進一縷灰蒙蒙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出周圍牆壁之時,頭骨便一點點失去光亮,同漆黑的記憶一起一個接一個遁往彆處。

等到最後的光亮消失之後,我在頭骨上移動手指,將其溫煦深深滲入體內。我不知夜間讀出的光屬於其中哪一個。要讀的頭骨數量實在太多,而給我的時間又極其有限。我儘可能不把時間掛在心上,耐心而仔細地逐一用手指摸索下去。每一瞬間我都可以在指尖真切地感覺出她心的存在。僅此足矣,我覺得。數、量和比例等都不是問題。無論怎樣努力,無一遺漏地讀出每一個人的心也是不可能的。那裡確實有她的心,我可以感覺出來。此外還能求什麼呢?

我將最後一個頭骨放回架,靠牆坐在地板上。光窗位於頭頂很高的地方,無法窺測外麵的天氣。僅能根據光線知是四下陰晦。淡淡的暗影如綿軟的液體在書庫裡靜靜遊移,頭骨們沉入重新降臨的睡眠。我也閉起雙眼,在清晨的冷氣中休息頭腦。一摸臉頰,得知手指依然存留著頭骨的光溫。

我凝然不動地坐在書庫一角,靜等沉默和冷氣使我亢奮的心平靜下來。我能感覺到的時間是不均一而且雜亂無章的。窗口射進的微光許久靜止不變,影子亦停在同一位置。我覺得,女孩那滲入我體內的心正上下巡行不止,同有關我自身的各種事項交融互彙,沁入我身體的每一部位。想必要花很長時間才能使其具有明確的形式。而傳達給她使之進入她的身體恐怕又要花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