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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開手風琴後,女孩仍然閉著眼睛,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她眼睛裡溢出淚水。我把手搭在她肩頭,%e5%90%bb著她的眼睛。淚水暖暖的,使她帶有溫馨的濕氣。隱隱約約的柔光照著她的臉頰,使得淚水瑩瑩閃光。可是那光並非發自書庫天花板懸垂的黃昏的燈盞。它比星光更白,更溫和。

我起身熄掉電燈,並且找到了光源:是頭骨在發光!房間開始亮同白晝。那光芒如春天陽光一般溫情脈脈,如月光那樣安然靜謐。架上無數頭骨中沉睡的古光此刻正在覺醒。頭骨陣列渾似用細碎的光拚湊而成的清晨的海麵一樣悄無聲息地燦燦生輝。然而我的眼睛即使麵對這光也毫無暈眩之感。光給我以慰藉,使我的心充溢著往昔記憶帶來的溫煦。我可以感覺出自己的眼睛已經痊愈。無論什麼都再也不能刺痛我的雙眼。

何等美妙的光景!所有地方都銀光點點。它們像一清見底的水中寶石一樣釋放著早已成就的沉默的光。我把一塊頭骨拿在手中,用指尖輕輕摸了摸表麵。我已經能夠從中感受到她的心。她的心就在那裡,在我的指尖隱約浮現。那一個個光粒子雖然隻有微乎其微的暖意和光芒,卻是任何人都無法剝奪的。

“那裡有你的心。”我說,“惟獨你的心浮現出來,在那裡閃光。”

她輕輕點頭,以淚花晶瑩的眼睛定定注視我。

“我能夠讀出你的心,能夠合而為一。你的心並非失落的支離破碎的斷片,它就在那裡,誰也奪不去。”

我再次%e5%90%bb她的眼睛。

“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呆一陣子,”我說,“我想在早晨到來之前讀出你的心,再小睡一會。”

女孩又點了下頭,打量一遍光閃閃的頭骨陣列,走出書庫。門關上後,我背靠牆壁,許久許久地凝視頭骨交相閃爍的無數光粒。那光既是她懷抱的舊夢,同時也是我自身的舊夢。

我在這圍牆環繞的鎮子走了漫長的路,而今終於同其不期而遇。

我拿起一塊頭骨,把手貼在上麵,閉起眼睛。

37.冷酷仙境(光、內省、潔淨)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有人搖我的肩膀。最先感覺到的是沙發氣味。接著那人開始為我的遲遲不醒感到焦躁。任何人都想剝奪我猶如秋日蝗蟲般恬適的睡眠。

不過,我體內也有某種東西強行要我起來,告訴我已無暇再睡,並用鐵花瓶打我的頭。

“起來,求你起來!”她說。

我從沙發坐起,睜開眼睛。我身穿橙色浴衣。她穿男式白色T恤,幾乎撲在我身上搖我肩膀。她那隻穿白T恤和白內褲的苗條身段,宛似站不穩的小孩,仿佛隻消一陣強風便可將她吹為委地的塵埃。我所吞食的一大堆意大利風味消失到何處去了呢?我的手表又去哪裡了呢?四周還一片黑暗。若非眼睛出了問題,便是天還未亮。

“看那茶幾!”女孩說。

我往茶幾看去。上麵放著小聖誕樹樣的東西。卻又不是聖誕樹。作為聖誕樹未免太小,況且現在剛交十月。不可能是聖誕樹。我依然雙手壓住浴衣底襟,目不轉睛地看著茶幾上的物體。原來是我放的頭骨!不,也可能是她放的。這點我已記不起。誰放的都無所謂。反正茶幾上如聖誕樹一般閃閃爍爍的是我帶來的獨角獸頭骨。光在頭骨頂端一閃一滅。一個個光點非常細小,光本身並不強,小小的光點如滿天星鬥綴滿頭骨。光色瑩白,微弱柔和。每個光點周圍都仿佛包寵著模模糊糊的光膜,輪廓綿軟,撲朔迷離。或許由於這個緣故,那光看起來與其說是頭骨表麵閃爍,莫如說連片浮出於頭骨之上。我們並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久久凝視小小的光之海。她雙手輕輕握住我的胳膊,我的雙手仍放在浴衣底襟。夜半更深,四下闃無聲息。

“這裡有什麼機關不成?”

我搖搖頭。我曾同頭骨過了一夜,那時它根本沒有發光,倘若那光是由某種夜光漆或光苔一類東西發出的,肯定不至於有時亮有時不亮。暗下來必有光亮現出才是。更何況兩人睡前頭骨並未發光。不會是什麼機關。而是某種超越人力的特殊物所使然。任何人為的努力都不可能製造出如此柔和如此怡然的光。

我悄悄拿開她抓在我右臂的手,把手伸向茶幾上的頭骨,靜靜拿起放在膝頭。

“不怕的?”她低聲詢問。

“不怕。”我說。何怕之有。這玩藝兒說不定在某處連著我自身。誰都不會害怕自己本身。

我用手心罩住頭骨,手心生出殘火般微弱的溫煦感。甚至指尖也好像包籠在淡淡的光膜中。我閉目合眼,將十指浸入這柔弱的餘溫。於是紛紜的昔日回憶如遙遠的雲絮浮現在我心頭。

“不像複製品。”她說,“莫不是真的頭骨?帶著遠古的記憶而來……”

我默默頷首。可我能知道什麼呢?無論它是什麼,反正現在它在發光,光在我手中。我所知道的,隻是那光在朝我傾訴什麼。這點我可以直接感覺出來。它恐怕在向我暗示什麼。那既像是應該到來的新天地,又似乎是留在我身後的舊世界。我還不能充分領悟。

我睜開眼,再次審視染白手指的光。我雖然難以把握光的含義,但可以清楚看出其中並無惡意和敵對因素。它收斂於我的掌心,並對此顯得心滿意足。我用指尖輕輕跟蹤其中浮現的光。根本無需害怕,我想。全然沒有理由懼怕自己本身。

我把頭骨放回茶幾,用指尖觸摸女孩的臉頰。

“暖乎乎的。”她說。

“光暖和嘛。”

“我摸摸也不要緊?”

“沒問題。”

女孩將雙手置於頭骨上麵,閉起眼睛。她的手指也和我同樣被鍍上一層瑩白的光膜。

“有所感覺。”她說,“是什麼倒說不清,總之像是過去在什麼地方感覺過的:空氣、光線、聲音等等。表達不好。”

“我也表達不好。”我說,“嗓子渴了。”

“啤酒可以麼?還是喝水?”

“啤酒可以。”

女孩從電冰箱取出啤酒,連同杯子拿到客廳。趁這時間我拾起掉在沙發背後的手表看了眼時間:4點16分。再過一個小時多一點天將放亮。我拎過電話機撥動自己住處的號碼。還從來沒有往自己房間打過電話,好一會才想起號碼。無人接。等鈴響到15次我放下話筒,再次撥通讓鈴響了15次。結果同樣,無人接起。

莫非胖女郎回到她那在地下等待的祖父那裡去了?還是被來我房間的符號士或“組織”的人抓住帶往什麼地方了呢?不管怎樣,我想她都一定臨陣有餘。無論遇到什麼情況,她的應變能力都是我的10倍,而年齡僅及我一半。實非等閒之輩!我放下話筒,想到此生再也見不到那女郎,不禁生出幾分悵惘,就像觀望一個個沙發和吊燈被從倒閉的賓館中運出,一扇扇窗口被關合,一幅幅窗簾被卸下。

我們坐在沙發上邊喝啤酒,邊注視頭骨閃閃爍爍的白光。

“頭骨是同你發生感應才發光的不成?”女孩問。

“不曉得。”我說,“不過有那個感覺。也可能不是我,而同彆的什麼發生感應。”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進杯裡,從從容容地喝乾。黎明前的世界萬籟無聲,同森林中無異。地毯上東一件西一件扔著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輕便西服、襯衫、領帶、長褲,她的連衣裙、長筒襪、小背心之類。地上的衣服攤,我覺得似乎是我這35載人生的一個總結。

“看什麼呢?”

“衣服。”我回答。

“乾嗎看什麼衣服?”

“剛才還是我的一部分來著,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現在則不然。活像彆人的彆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交歡的關係吧?”她說,“交歡之後,人往往變得內省。”→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手拿空杯說,“並非變得內省,隻是注目於構成世界的許多瑣碎部件而已。蝸牛、雨簾、五金店的商品陣列——對這類東西十分敏[gǎn]。”

“不收拾衣服?”

“不必,那樣蠻好,那樣使人坦然。用不著收拾。”

“再講講蝸牛。”

“蝸牛是在洗衣店門前看見的。”我說,“沒想到秋天裡還有蝸牛。”

“蝸牛一年到頭都有的。”

“想必。”

“在歐洲,蝸牛具有神話意味。”她說,“外殼意味黑暗世界,蝸牛從殼中探頭意味陽光普照。所以,人們一看見蝸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殼使它從裡麵亮相。這事可做過?”

“沒有。”我說,“你懂得的還真不少。”

“在圖書館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從茶幾拿起那盒七星煙,用啤酒屋的火柴點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藍色長筒襪上壓著我的襯衫袖。天鵝絨連衣裙腰部擰勁似的扭歪著,旁邊薄薄的小背心如垂頭喪氣的旗。項鏈和手表扔在沙發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脫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還像她。也許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還像我。

“乾嗎在圖書館工作?”我問。

“喜歡圖書館。”她回答,“安靜,到處是書,知識成堆。我不願意在銀行或貿易公司工作,也懶得當老師。”

我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煙,注視其行蹤。

“想了解我?”她問,“例如哪裡出生,少女時代如何,讀哪所大學,什麼時候不再是處女等等。”

“不,”我說,“現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點。”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點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說,“每次台風過後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灘,海灘都有許多許多東西。海浪打上來的。好些東西簡直想象不到。從瓶子、拖鞋、帽子、眼鏡盒到桌椅板凳,無所不有。為什麼有這種東西打上來呢?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喜歡物色這些,來台風是一大樂事。怕是彆處海灘扔的東西被卷進海裡,又被浪打上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