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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斷不至於不厭其煩地費心操辦。

走了30分鐘,換了夜鬼乾擾器。之後又走了10來分鐘,蜿蜒曲折的通路突然終止,來到一處高挺寬敞的場所,寂靜幽暗,如舊樓的門廳,蕩漾著發黴的氣息。通道呈丁字形左右伸開,徐緩的風從右向左流去。女郎用大號手電筒交相揮照左右兩條路。路筆直,分彆溶入前麵的黑暗。

“往哪邊走好呢?”我問。

“右邊。”她說,“作為方向是右邊,風也從右邊吹來的。祖父說過,這一帶是千馱穀。往右拐大約通往神宮球場。”

我頭腦中浮現出地麵的情景。如果她說得不錯,那麼這上邊該有兩家麵食店、河出書房和勝利照相館。我常去的理發店也在這附近,那裡我已去了10年。

“這附近有我常去的理發店。”我說。

“是嗎?”女郎顯得興味索然。

我覺得,趕在世界完蛋之前去一次理發店理理發倒也不壞。反正24個小時也乾不成什麼像樣的事情。頂多洗個澡,換件乾爽清潔的衣服,去一趟理發店。

“小心,”她說,“眼看就到夜鬼巢%e7%a9%b4,都聽到聲音了,怪味也嗅到了,緊貼著我,彆離開!”

我側耳傾聽,又抽了抽鼻子,覺察不出有什麼動靜和氣味。唏唏噓噓的聲響倒若有所聞,但無從辨彆清楚。

“那些家夥知道我們走近不成?”

“那還用說,”女郎道,“這裡是夜鬼的領地嘛!沒有它們不知道的。而且都很惱火——因為我們穿過它們的聖域並向其巢%e7%a9%b4逼近。說不定抓住我們給點厲害的看,千萬彆離開我喲!哪怕離開一點點,它們都會伸出胳膊把你拖到什麼地方。”

我們把連著兩個人的繩子縮得很短,保持50厘米左右的距離。

“注意,這邊的壁沒有了。”女郎用尖銳的聲音說著,用手電筒照著左側。

如她所說,左側的壁不知何時無影無蹤,而代之以濃黑濃黑的空間。光線如箭一般穿透黑幕,消失在前方更濃重的黑暗裡。這黑暗宛似喘熄的活物,不停地蠕動。黑得那般令人毛骨悚然,猶若稠稠的果凍。

“聽見了?”她問。

“聽見了。”

現在我也可以真切地聽見夜鬼的聲音了。不過準確說來,較之聲音更近乎耳鳴,近乎穿過黑暗如鑽頭一般直刺耳鼓那種無數飛蛾的呻[yín]。呻[yín]在洞壁之間劇烈地回響,以奇異的角度旋轉著鑽進我的耳鼓。我恨不得當即扔開手電筒,蹲在地麵用雙手死死捂住耳朵。似乎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經都在遭受仇恨的銼刀的折磨。

這種仇恨不同於迄今為止我體驗過的任何一種仇恨。它們的仇恨如地獄之%e7%a9%b4刮出的疾風一般試圖將我們一舉摧毀,毀得粉身碎骨。仿佛將地下的黑暗一點點收集濃縮起來的陰暗念頭,以及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裡被扭曲汙染的時間河流,聚成巨大的塊體劈頭蓋腦朝我們壓來。我還從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

“不要停步!”她朝我耳朵吼道。聲音乾乾巴巴,但不發顫。

經她如此一吼,我才意識到自己已止住腳步。

她使勁一拉係在兩人腰間的繩子,說:

“不能停,停下就完了,就要被拖到黑處去。”

然而我的腳還是沒動。它們的仇恨將我的雙腳牢牢固定在地麵。我覺得時間正朝著那怵目驚心的太古記憶倒流,自己則無處可去。

黑暗中她狠狠打我一個嘴巴,一瞬間幾乎使我耳聾。

“右邊!”我聽得她大聲吼叫,“右邊,邁右腳,右邊!笨蛋!”

我好不容易向前抬起簌簌發抖的右腳。同時覺察出它們的聲音裡混雜著一絲失望。

“左邊!”

在她吼叫之下,我邁出左腳。

“對了,就是這樣,就這樣一步步往前移動。不要緊?”

我答說不要緊。其實自己也搞不清說沒說出聲來。我所知道的,隻是夜鬼像女郎警告的那樣力圖把我們拖入更濃鬱的黑暗。為此它們把恐懼從我們的耳朵浸入體內,首先把腳固定,再慢慢拉到手裡。

一旦起步,我不由湧起一股急欲掉頭回跑的強烈衝動。恨不能馬上逃離這個險境。

女郎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伸手緊緊握住我的手腕。

“照著腳下,”她說,“背貼牆,一步步橫走,明白?”

“明白。”

“千萬彆往上照。”

“為什麼?”

“夜鬼就在那裡,就在頭頂。”她竊竊私語似的說,“絕對不能看夜鬼,看見就再也彆想邁步。”

我們在手電筒光下確認著落腳處,一步步橫走。不時掠過臉頰的冷風送來一股死魚般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每次我都幾乎屏住呼吸,恍惚進入巨魚那內臟冒出蛆蟲蠕動的腹腔。夜鬼的聲音仍響個不停。聲音很令人不快,仿佛從不該出聲的地方勉強擠壓出來似的。我的耳鼓依然敞著被鑽開的洞,口中酸臭的唾液連連湧出。

但我還是機械地橫邁腳步,全神貫注地交替移動左腳和右腳。女郎有時向我說句什麼,可惜我的耳朵聽不確切。我猜想,隻要我還活著,恐怕就無法把它們的聲音從記憶中抹除,而不知何時將再度連同黑暗朝我襲來。並且遲早用黏糊糊的手牢牢抓住我的腳腕。

我已弄不清進入這噩夢般的世界後過了多長時間。她手中的夜鬼乾擾器表示依然運作的小綠燈依舊亮著,時間應當不會很久。但我還是覺得有兩三個小時。

不一會,我突然感到空氣的流勢遽然一變。腐臭減弱,耳朵的壓力如潮水般退去,聲響也有變化。覺察到時,夜鬼的聲音也已變成遙遠的海嘯。最險惡的地段已經穿過!女郎把手電筒往上照去,光亮重新照出岩頂。我們靠著岩壁,深深籲了口氣,用指尖抹去臉上黏糊糊涼絲絲的汗水。

兩人都久久緘口不語。夜鬼遙遠的聲音也很快消失,沉寂再次籠罩四周。惟有某處水滴落地的低微聲響虛幻地蕩開。

“它們恨什麼恨得那麼厲害呢?”我問。

“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裡的我們。”

“很難相信符號士會同它們一個鼻孔出氣,即便有利可圖。”

她沒有回答,隻是猛地攥緊我的手腕。⑨本⑨作⑨品⑨由⑨思⑨兔⑨網⑨提⑨供⑨線⑨上⑨閱⑨讀⑨

“噯,可知道我現在想什麼?”

“不知道。”我說。

“我想,要是我也能跟你一起去那個你即將去的世界該有多妙啊!”

“拋棄這個世界?”

“嗯,是的。”她說,“這世界沒什麼意思。在你意識中生活倒美好得多。”

我默默搖頭。我可不願意在自己的什麼意識中生活,不願意在任何人的意識中生活。

“反正先往前走吧。”她說,“不能總呆在這裡,得找到當出口的下水道才行。現在幾點?”

我按下手表的小鈕亮起表盤燈。手指仍舊微微發顫,不知何時才能恢複。

“8點20。”我說。

“該換乾擾器了。”說著,女郎打開新的乾擾器,將用過的切換成充電狀態,隨手揣進襯衫與裙子之間。如此看來,進洞後剛好過了一小時。按博士的說法,再稍走一會,該有一條路向左拐往繪畫館林陰路方向。到了那裡,地鐵就在眼皮底下。至少地鐵是文明的延伸線。這樣我們即可好歹脫離夜鬼之國。

走了一陣子,路果然成直角向左拐去。估計來到街旁銀杏樹的下麵。初秋時節,銀杏應該綴滿依然密密麻麻的綠葉。我在腦海中推出暖洋洋的太陽光線、綠茵茵的草坪氣息和乍起的秋風。我真想躺在那裡幾小時仰望長空——去理發店理完發就直接去外苑,倒在草坪上仰望白雲藍天。然後儘情喝一通冰鎮啤酒,在世界完蛋之前。

“外麵是晴天?”我問走在前麵的女郎。

“是不是呢?搞不清。也是沒法搞清的吧?”

“沒看天氣預報?”

“沒看。我不是整整找了一天你的住處嘛!”

我力圖回想昨晚離開家門時空中有無星星,但想不起來。想得起來的隻有坐在過山車上用車內音響聽嘭嚓嚓的青年男女。根本想不出星鬥的有無。想來我已有好幾個月未曾抬頭望過星星了。縱使三個月前星星全部撒離天空,我也肯定毫不知覺。我看的記的無非是女孩手腕上的銀鐲、橡膠樹栽培盆裡扔的冰淇淋棍之類,如此而已。想到這裡,找覺得自己已送走的人生委實荒唐而空虛,不由驀地浮起疑念:說不定我是在匈牙利鄉下作為牧羊童而降生於世,每晚看著北鬥七星長大的。過山車也罷嘭嚓嚓也罷銀手鐲也罷藏青色蘇格蘭呢料西裝也罷,一切都恍若遙遠的夢境。所有種類的記憶都奇異地變得扁平扁平,猶如被超級壓力機壓成一張鐵板的汽車。記憶在紛紜雜陳的狀態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樣的薄片。雖然從正麵看去僅僅給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橫看則不過是幾乎毫無意義的一條細線。裡麵固然壓縮著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讀時除非插進專用裝置的吞吐口,否則全然不知所

雲。

我想象,大概第一線路正逐漸變薄。所以我才覺得自己的實際記憶如此扁平如此與己無關。想必意識正離我自身遠去。我的主體性卡片必將越來越薄,薄成一張紙,進而了無蹤影。

我隨在她後麵一邊機械地移動腳步,一邊再次回想過山車上的那對男女。我自己都不明白何以對這兩人如此念念不忘。總之除此之外一概無從想起。那一男一女現在乾什麼呢?早晨8點半他們在搞什麼名堂?我完全想象不出。或許依然在床上酣然大睡,也可能乘通勤電車奔赴各自的公司。我無法判斷。現實世界的動向同我的想像力已經不能諧調自如。若是電視劇作家,篤定可以編出像模像樣的情節:女的赴法留學期間同一法國男子結婚,婚後不久丈夫遭遇交通事故成了植物人。女的於是心力交瘁忍無可忍拋下丈夫返回東京,在比利時或瑞士大使館工作。銀手鐲是結婚紀念品。這裡插入冬日尼斯海岸的倒敘鏡頭。她總是把銀手鐲帶在手腕,洗澡和姓交時也不例外。男方是從安田井堂動亂中死裡逃生的,像《灰與寶石》中的主人公那樣經常戴一副太陽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