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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朝那邊遊就可以了。”她說。也就是說,使自已同水麵的手電筒光並為一列即可。

我遊在前頭,她隨後。我的手劃水之聲同她的手劃水之聲交相起伏。兩人不時停下回頭張望,以確認方向,調整路線。

“注意彆讓東西沾水。”女郎邊遊邊提醒我,“弄濕乾擾器可就不能使用了。”

“放心!”我說。

不過說實話,我必須付出很大努力才能保證東西不濕。一切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哪裡有水麵都無從判斷,有時甚至自己的手在何處都渾然不知。遊著遊著,我想起俄耳甫斯為赴死之國而必須渡過的那條冥界的河流。世上有數不勝數林林總總的宗教和神話,但圍繞人死所想到的基本千篇一律。俄耳甫斯乘船渡過暗河。我則頭頂包裹仰遊而渡。在這個意義上,古希臘人比我瀟灑得多。傷口令人擔憂,擔憂也於事無補。所幸大概由於緊張的關係,沒有覺得怎麼痛。再說即使針口裂開也不至於斷送性命。

“你真的沒生祖父的氣?”女郎問。由於黑暗和反響奇特,我全然搞不清她在哪裡離我多遠。

“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我朝她可能在的方向吼道。就連自己的聲音也似乎來自莫名其妙的方向。“聽你祖父敘說的時間裡,我覺得怎麼都無所謂了。”

“怎麼都無所謂?”

“既不是了不起的人生,又不是了不起的大腦。”

“可你剛才還說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呀!”

“玩弄詞句而已。”我說,“任何軍隊都要有一麵戰旗。”

女郎沉思一會我話中的含義。這時間我們隻管默默遊泳。死本身一般深重的沉默支配著這地下湖麵。那魚在什麼地方呢?我開始相信,那條怪模怪樣的帶爪魚肯定就在某處。莫非在水底靜靜酣睡不成?還是在其他洞窟裡往來遊動呢?抑或嗅到我們的氣息而正在朝同一方向遊來呢?想到魚爪抓住我腳時的感觸,不禁打了個寒戰。哪怕不久的將來我死掉或消失,我也必須免使自己葬身魚腹——至少不在這般淒慘的地方。既然終有一死,還是想在自己熟悉的陽光下死去。儘管兩臂已被冷水弄得沉甸甸地軟弱無力,但我依然奮力向前劃動。

“你真是個頂好不過的人。”女郎道。語聲裡聽不出半點疲勞,如進浴池時那樣朗然明快。

“很少人這樣認為。”我說。

“我這樣認為。”

我邊遊邊回頭。博士射出的手電筒光已被我遠遠拋在後頭。但手仍未觸到所要到達的岸壁。為什麼這麼遠呢?我有些厭戰。若是如此之遠,也該交待一聲才是道理。那樣我也好相應下定決心。魚動向如何呢?還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

“不是我為祖父辯護,”女郎說,“祖父並無惡意。隻是一旦執著起來,就無暇顧及周圍的事物。就這件事來說,原本也是出於好心,是打算趕在‘組織’對你胡亂下手之前儘可能弄明白你的秘密以便挽救你。祖父也在以祖父的方式為協助‘組織’做人體實驗而感到羞愧。那是錯誤的。”

我繼續遊泳。事到如此跑步,承認錯誤也為時已晚。

“所以請你原諒祖父。”

“我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反正對你祖父都沒有關係,我敢肯定。”我回答,“可是你祖父為什麼將那個項目半途而廢呢?既然感到自己難辭其咎,本應該在‘組織’裡邊繼續研究下去以避免出現更多的犧牲品,不對嗎?就算再討厭在‘組織’裡工作,畢竟其研究所及,使人一個接一個死了嘛!”

“祖父變得不再相信‘組織’這種存在。”女郎說,“他說無論計算士的‘組織’還是符號士的‘工廠’,不外乎同一人的左右手。”

“何以見得?”

“就是說‘組織’也罷‘工廠’也罷,所乾之事在技術上幾乎是同樣的。”

“那是技術上。目的則截然不同:我們保護情報,符號士盜竊情報。”

“不過,”女郎說,“假如‘組織’和‘工廠’是由一人之手操縱的呢?就是說左手偷東西右手來保衛。”

我一邊摸黑遊泳,一邊反複思索女郎的話。此事固然難以置信,但也並非絕無可能。不錯,我是在為“組織”工作,但若問我“組織”內部結構如何,我實在一無所知。因為“組織”過於龐大,而且采取秘密主義來控製內部情報。我們隻是接受上頭的指令將其逐一消化完成的渺小存在。至於上頭的所作所為,我這樣的小嘍囉完完全蒙在鼓裡。

“如果你說得不錯,真是柱大發橫財的買賣。”我說,“通過唆使雙方競爭,使價格無限上漲,隻要讓二者分庭抗禮相持下去,就不必擔心跌價。”

“祖父在‘組織’裡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就覺察出了這點。說千道萬,‘組織’不過是把國家拉進來的私營企業罷了。‘組織’對外掛的是保護情報所有權的招牌,無非裝潢門麵。祖父預測:要是自己繼續研究下去,事態恐怕將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如果讓可以隨便改造以至改變大腦這項技術發展下去,整個世界和人類勢必混亂不堪,必須適可而止才行。然而‘組織’和‘工廠’全無這個念頭。所以祖父才退出研究項目。是很對不起你和其他計算士。但研究不能再進行下去。否則往下還會有許多人成為犧牲品。”

“有一點想問問,你從頭到尾了解整個過程是吧?”

“嗯,了解的。”女郎略一遲疑,如實相告。

“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全盤告訴我呢?那樣我就大可不必特意跑來這種鬼地方,又可節省時間。”

“因為想讓你麵見祖父正確理解情況。”她說,“況且即使我告訴你,你也肯定不會相信的吧?”

“有可能。”的確,就算有人風風火火地告訴我什麼第三線路什麼不死之類,我也怎麼都不會信以為真。

此後遊不一會,手尖突然觸及硬|物。由於正想問題,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不知硬|物意味什麼,但馬上恍然大悟:是岩壁!我們總算遊完了地下湖。

“到了!”我說。

女郎也來到身旁確認岩壁。回首望去,手電筒光如一顆小星在黑暗中微微閃爍。我們順著那光線,往右移動了10多米。

“大約是這裡了。”女郎說,“水麵往上約50厘米的地方應該有個洞。”

“不會淹到水下去麼?”

“不會。水麵總這個樣子,不上不下。原因倒不曉得,反正就是這樣,保持50厘米不變。”

我們在注意不使東西劈裡啪啦落下的狀態下從頭頂的包裹裡取出小手電筒,一隻手搭在岩壁凹陷處維持身體平衡,另一隻手往50厘米高的上邊照了照。岩石在昏黃耀眼的光照中顯現出來。眼睛等好久才適應光亮。

“好像沒有什麼洞啊!”我說。

“再往右移移看。”∫思∫兔∫在∫線∫閱∫讀∫

我用手電筒照著頭上,貼著岩壁移動,還是沒有發現。

“真是右邊不成?”我問。

一停止遊泳在水中靜止不動,便覺得冰涼徹骨,陣陣生寒。渾身上下的關節都仿佛凍僵似的難以活動,嘴巴也無法開閉自如。

“沒錯,再往右一點。”

我簌簌發抖地繼續右移。不久貼在岩壁的手碰到感觸奇特的物體。它如盾一樣圓圓地隆起,整個有密紋唱片大小。用指尖一摸,表麵原來有人工雕琢過的痕跡。我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查看。

“浮雕!”女郎說。

我已不能出聲,默默點頭。浮雕圖案的確同我們進入聖域時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兩條怪裡怪氣的帶爪魚首尾相連地摟抱世界。這圓形浮雕渾如海麵搖搖欲墜的月輪,三分之二浮在水上,三分之一潛入水中,同來時看的那個同樣精雕細刻。在如此起伏不定、沒有踏腳處的場所居然創作出這般精美之物,一定花費不少時間和力氣。

“這就是出口。”她說,“估計入口和出口都有這塊浮雕。往上看看!”

我用手電筒依序照看上麵的岩壁。岩體略微前傾,影影綽綽地看不清楚。不過終於看出好像有什麼東西。我把手電筒遞給女郎,往上攀登。浮雕上麵恰好有可以搭手的槽。我使出所有力氣提起發硬的身體,腳登在浮雕上,而後伸右手抓住岩石棱角,把身體往上一提,腦袋探出岩壁之上。那裡果然開有一個洞口。黑乎乎看不真切,但可感覺出微風的流動。風很涼,帶有類似簷廊底下發出的惱人氣味,不過這點是清楚的:反正有洞在此。我將雙臂搭於岩角,把身體撐到上麵。

“有洞!”我忍住傷痛朝下麵叫道。

“這下可好啦!”

我接過手電筒,抓住她的手把她拉上來。我們並坐在洞口,任憑渾身抖了好一陣子。襯衣和褲子早已水淋淋地濕透,冷得像進了電冰箱,仿佛遊過一個巨大的冰鎮水酒杯。我們從頭上卸下包裹解開,換上襯衣。我把毛衣讓給女郎,將濕漉漉的襯衣和外衣一扔

了之。下半身依然濕著,但也無可奈何,沒有帶備用長褲和內褲。

她校正夜鬼乾擾器時間裡,我把手電筒光交替閃滅了幾下,通知“塔”上的博士我們已完全到達洞口。那孤零零浮現在黑暗中的小小的黃色光點也隨之閃滅兩三下,消失了。於是世界再度恢複徹頭徹尾的黑暗,恢複無的世界——距離也罷厚度也罷深度也罷全都無從知曉。

“走吧!”女郎說。

我按下手表的顯示燈覷一眼時間:7點18分。電視台正在一齊播放早間新聞,地麵的人們正在邊吃早餐邊把天氣預報、頭痛藥廣告以及對美出口汽車問題的進展情況塞入睡意猶存的腦袋。誰也不會知道我已摸索著在地下迷宮中整整奔波了一夜,不知道我在冰水中遊泳不知道我被螞蝗飽飽吮xī一頓不知道我忍受腹部傷口的疼痛,不知道我的現實世界即將在28小時42分以內告終。電視新聞節目根本不會報道這種事。

洞%e7%a9%b4比這以前我們通過的窄小得多,隻能爬似的弓腰前進,而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如內臟一般彎彎曲曲。也有的像豎井,必須直下直上。又有的渾似遊樂場的過山車軌道兜著複雜的圓圈。恐怕這並非夜鬼們挖掘而成,而是自然侵蝕作用的結果。夜鬼們即使再詭譎莫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