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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光是一個勁兒提問了。”我說,“可我對這鎮子還一無所知,以至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鎮子以怎樣的機製運轉,不知何以有那般高的圍牆,不知為什麼每天有獨角獸出入,不知古夢是怎麼回事,總之沒有一樣不令人費解,而能問的對象又惟有你一人。”

“我也並非對事物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老人沉默地說,“有些事情還無法言喻,有的則不便言喻。但你什麼也不必擔心。在某種意義上,鎮子是公平的。關於你所需要你所應該知道的,鎮子以後將一一在你麵前提示出來。你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它們一個個學到手。記住,這裡是完全的鎮子。所謂完全,就是說無所不有。但是,假如你不能充分理解,那麼就一無所有,完全的無。這點要牢記在心。彆人傳授的東西即傳即滅,而以自身努力學得的東西,則終生相隨,並給你以幫助。你要睜大眼睛側起耳朵開動腦筋來揣度鎮子提示之物的含義,你要是有心,那麼就趁有心之時讓它發揮作用。我能教給你的隻有這些。”

如果說女孩居住的職工區是往日的輝煌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的場所,那麼鎮子西南邊的官舍區則是在乾澀的光照中正在失去輝煌的地段。春天帶來了生機,而夏天則將其分解,冬日的季風將其吹乾。兩層高的白色官舍,鱗次櫛比地排列在被稱為“西山”的徐緩而廣闊的斜坡上。原本是按每棟住三戶的標準設計的,惟獨正中突出的門廳由各戶共有。無論外牆上鑲嵌的杉木板還是窗框,抑或狹窄的簷廊和窗上的欄杆,一律塗以白漆。放眼望去,白白的一片。西山坡上,大凡白色無所不有:剛剛塗得近乎不自然的閃閃耀眼的白,被太陽長期曬得發黃的白,仿佛在風吹雨淋中失去一切的虛無的白。凡此種種,無不沿著環山沙路無儘無休地綿延開去。官舍沒有圍牆,隻在狹窄的簷廊下有一道1米來寬的細長花壇。花壇修剪得井然有序,春天開番紅花、三色紫羅蘭和金盞草,秋天開大波斯菊。花開時,建築更加形同廢墟。

往日,想必這一帶堪稱灑脫優雅的地段。在山坡悠然漫步之間,不難覓出其過去的光景。路兩旁想必兒童嬉戲,琴聲悠揚,蕩漾著晚餐溫馨的香味。我可以在肌膚上感受到這些記憶,猶如穿過幾道透明的玻璃門。

所謂官舍亦非徒有其名,以往確實有官吏們住在這裡。官吏的地位雖不很高,但也不是下級職員,而屬中間階層。他們力圖在這裡保持風平浪靜的生活。

然而這些人已不複存在,一去杳然。

後來者都是退役軍人。他們丟掉身影,如同附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的牆壁的蟬殼,在季風勁吹的西山坡各得其樂地打發時光。他們幾乎沒有任何東西需要保衛。每棟樓裡住著6~9名年老的昔日軍人。

看守人指定我住的,便是這等官舍中的一室。我這棟官舍住有一名大校一名少校一名中尉,另有一名中士。中士做飯打雜,大校發號施令,一如軍營生活。老人們往日一味忙於備戰、作戰、停戰,忙於應付革命、反革命,以至失去了成家的機會。一群孤獨者。

他們每天早早醒來,習慣性地三口兩口吃罷早飯,便自動自覺地投入各自的工作。有的用小竹板樣的東西刮建築物的舊漆,有的拔前院的雜草,有的修理家具,有的拉車去山下取定量供應的口糧。老人們如此把早上的工作乾完,之後便聚在朝陽的地方沉浸在往事的回憶裡。

分配給我的是二樓朝東的房間。一山橫前,視野不大開闊,但仍可望見邊上的河流和鐘塔。房間看樣子經久未用,白灰牆壁到處是黑乎乎的黴斑,窗欞落了一層泛白的灰塵。裡麵有一張舊床、一張小餐桌和兩把椅子。窗口垂著發出一股黴氣味兒的厚窗簾。木地板已磨得相當厲害,每走一步都吱呀作響。

清晨,隔壁的大校進來,兩人共進早餐。下午便在這拉合窗簾的昏暗房間裡下國際象棋。晴朗的午後,除下棋外,彆無消磨時間的辦法。

“這麼大好天氣還拉著窗簾憋在黑房間裡,對你這樣的年輕人肯定難以忍受吧?”大校道。

“是啊。”

“對我來說,有人陪我下棋自是求之不得。這裡的人幾乎都對下棋興味索然。如今還想下棋的,怕隻有我這樣的人。”

“你是為什麼拋棄影子的呢?”

老人盯視自己被窗簾空隙射進的陽光照亮的手指,須臾離開窗口,往餐桌我這邊走來。

“問得是啊!”他說,“大概是因為保衛這鎮子時間太長的緣故吧?一旦離開這裡出去,我覺得我的人生恐怕就要徹底失去意義。咳,事到如今,倒是怎麼都無所謂了。”

“拋掉影子後,可感到後悔過?”

“不後悔。”老人搖了幾下頭,“一次也沒後悔。因為沒有什麼可值得後悔。”

我用壁將猴壓死,打開一條可供王活動的通路。

“妙手妙手!”老人道,“可以用壁防角,王也重獲自由。不過與此同時,我的騎士也可大展身手嘍!”

在老人慢慢思考下一步的時間裡,我煮了壺開水,加進新的咖啡。我思忖,以後無數個

午後都將如此度過。在這四麵圍有高牆的鎮上,沒有什麼可供我選擇。

9.冷酷仙境(食欲、失意、列寧格勒)

等女孩時,我做了簡單的晚飯。拿研缽將梅乾弄碎,用來做了色拉調味汁,炸了沙丁魚、豆腐和一些山芋片,還煮了洋芹菜和牛肉。效果均不壞。由於還有時間,我一邊喝啤酒,一邊用水煮襄荷做了涼拌菜,又做了個芝麻拌扁豆。然後歪在床頭,欣賞勞貝爾·卡薩頓什彈奏的莫紮特的協奏曲,這是張舊唱片。我覺得莫紮特的音樂還是用舊唱片聽起來更令人心曠神怡。當然這很可能是偏見。

時過7點,窗外完全黑了下來。她仍然沒有出現。結果我從頭到尾聽完了第23號和24號鋼琴協奏曲。或許她改變主意不來我這裡也未可知。果真如此,我也無從責備她。無論怎麼看,還是不來更地道。

不料,當我正找下一張唱片之時,門鈴響了。從貓兒眼一望,見圖書館參考文獻室那個女孩抱書站在走廊。我打開依然連著鐵鏈的門,問走廊有無其他人。

“誰也沒有呀。”她說。

我卸掉鐵鏈,開門讓她送來,她剛進門,我趕緊把門關死鎖上。

“好香的味道!”她一下下抽著鼻子說,“看看廚房可以麼?”

“請。不過,公寓大門口有可疑的人麼?比如道路施工的,或坐在停車場車裡的?”

“都沒有。”說著,她把兩本書隨手放在餐桌上,一個個揭開煤氣爐上的鍋蓋,“都是你做的?”

“是的。”我說,“要是肚子餓了,招待就是。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

“哪裡,我頂喜歡不過。”

我把東西擺上餐桌,心悅誠服地看著她一一發起進攻。見她吃得如此動情,我深感這餐飯做得值得。我往一隻大杯裡加冰調了O牌威士忌,把厚牛肉排用強火大致一烤,撒上剛切好的生薑末,作為下酒菜喝起威士忌來。女孩一言不發,隻顧悶頭進食。我勸她喝酒,她說不要。

“那厚牛排,能給我一點?”

我把剩下的一半推到她麵前,自己隻喝威士忌。

“需要的話,還有米飯和梅乾,大醬湯也可馬上弄好。”我試著詢問,以防她吃不儘興。

“那好極了!”

於是我用乾鬆魚簡單調味,加裙帶菜和鮮蔥做了個大醬湯,連同米飯和梅乾端上桌來。她轉眼間一掃而光,桌麵隻剩下梅子核。全部消滅之後,她這才總算滿足地籲了口氣,說:

“多謝招待。太好吃了。”◥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如此窈窕淑女吃東西竟這般狼吞虎咽,這光景我還是初次目睹,說是動人也算動人。直到她完全吃罷,我仍在半是欽佩半是驚愕地看著她的臉出神。

“喂,你總是這麼能吃不成?”我咬咬牙問。

“嗯,是啊,總是這樣的。”女孩神態自若地說。

“可看上去根本不胖。”

“胃擴張。”她說,“所以吃多少都胖不起來。”

“嗬,夥食上怕是開銷不小吧?”實際她一個人已把我明天午間那份都吃了進去。

“那是夠可觀的。”她說,“在外麵吃的時候,一般都得連吃兩家。先用麵條或餃子什麼的墊墊底,然後再正正規規吃一頓。工資差不多都填到夥食費裡去了。”

我再次問她喝不喝酒,她說想喝啤酒。我從電冰箱拿出啤酒,又試著抓了兩大把香腸,用平底鍋炒了。原以為她已鳴金收兵,不料除了我吃的兩根以外,其餘又被她劫掠一空。食欲真可謂銳不可擋,如用機關炮摧毀小倉房一般。我作為一周用量買來的食品眼看著就銳減下去。我本打算用這種豬牛肉混合香腸做一盤美味佳肴來著。

我端出現成的馬鈴薯色拉和裙帶菜拌金槍魚,她又連同第二瓶啤酒席卷而去。

“跟你說,我十分幸福!”她對我說。

我卻是幾乎什麼也沒進肚,隻喝了三杯冰鎮威士忌。看她吃看得呆了,全然上不來食欲。

“可以的話,還有甜食和巧克力蛋糕。”我提議。

不用說,這個她也吃了。光是看著我都覺得食物直頂嗓子眼。我是喜歡做吃的東西,但總的說來,飯量卻不大。

或許由於這個緣故,我未能像樣地挺起。精神全都集中在胃上了。應該挺起之時居然垂頭喪氣,自東京奧林匹克以來還是頭一遭。這以前我對自己這方麵的身體功能可以說始終懷有絕對的自信,因此這對我委實是不小的打擊。

“喂,沒關係,彆放在心上,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安慰道。

長頭發、胃擴張的女孩。圖書館參考文獻室負責借閱的女孩。我們吃完甜點心,邊喝威士忌喝啤酒邊聽唱片。聽了兩三張,然後上床躺倒。迄今為止我可謂同各種各樣的女孩睡過,但同圖書館員還是初次,而且如此輕而易舉地同對方進入性關係也是第一回。大概因為我招待了晚飯。可惜終歸如上麵說過的,我全然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