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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 村上春樹 4293 字 6個月前

。這是一樁令人發指的事件。煤炭是“肮臟”的能源,挖煤則是危險的作業。采掘公司合不得投資設備,勞動條件惡劣,事故經常發生,礦工們的肺不可避免地受到傷害。但煤炭廉價,所以存在需要它的人們和企業。青豆清楚地記得這次事件。

青豆要尋找的事件,發生在夕張煤礦火災事故的餘波還未平息的十月十九日。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件,在數小時前tamaru告訴她之前,青豆居然一無所知。無論怎麼想象,這都是不可能的事。因為關於此次事件的標題,是用絕不可能看漏的大號鉛字印在早報的第一版。

於山梨縣山中與過激派槍戰警察三人身亡還配了大幅照片。是事件發生現場的航拍照片,在本棲湖附近。還有簡單的地圖。從開發為彆墅用地的地區出發,深入山中。三位死亡的山梨縣警察的肖像照。乘坐直升機出動的自衛隊特種空降部隊。迷彩戰鬥服,裝有瞄準鏡的狙擊步槍和槍身短小的自動步槍。

青豆久久地扭著臉。為了正當地表現情感,她將麵部各處的肌肉儘量拉伸。但桌子兩側都有擋板,沒有人目擊她麵部如此劇烈的變化。然後青豆深深地呼吸,將四周的空氣完全吸入,再全部吐出。就像鯨魚浮出海麵,將巨大的肺裡的空氣全部更換時那樣。背靠背坐著正在學習的高中生,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扭頭看了看青豆,當然未發一言,隻有心驚膽戰的份兒。

把臉扭了一陣子,她再努力舒緩各處的肌肉,恢複原來普通的臉龐。然後用圓珠筆杆的末端,咚咚地久久敲擊門牙,試圖將思緒整出個條理。這裡麵肯定有什麼理由,不如說必須有理由才對。為什麼這樣震撼整個日本的重大事件,我居然會漏掉呢?

不,還不僅僅是這一樁事件。就算是nhk[景安]的收款員刺傷大學生的案件,我也毫不知曉。太奇怪了。不可能連續出現如此重大的疏漏。再怎麼說,我也是個一絲不苟、一向謹慎的人,哪怕是一毫米的誤差都不會放過,對記憶力也很有自信。才會把好幾個人送到那個世界去了,卻不曾犯過一次錯誤,得以平安無事。我每天細心地閱讀報紙,而我說“細心讀報”,就意味著從不放過任何稍有意義的信息。

本棲湖事件連續多天充斥著報紙的版麵。自衛隊和警察為了追捕逃走的十名過激派成員,進行了大規模的搜山,擊斃三人,重傷二人,逮捕四人(其中一名係女性),一人行蹤不明。報紙通篇充斥著這一事件的報道,結果nhk[景安]收款員在板橋區刺傷大學生一案的後續報道,就不知被擠到哪裡去了。

nhk[景安]——當然不會表現出來——無疑很高興。如果沒有發生這樁重大事件,媒體肯定會抓住此案不放,對nhk[景安]的收款製度或這個組織的現有形態,大聲提出質疑。在這一年年初,發生了自民黨橫加指責nhk[景安]的洛克希德賄賂事件報道特輯,逼迫其更改內容的事件。nhk[景安]在播放前向幾位執政黨的政治家詳細說明了節目內容,畢恭畢敬地請示:“內容即是這樣,是否可以播放”令人震驚的是,這居然是習以為常的例行公事。nhk[景安]的預算必須經國會批準,上層害怕得罪執政黨和政府而遭到報複。執政黨內也存在著認為nhk[景安]不過是自己的宣傳機關的想法。這樣的內幕被揭露出來,眾多國民當然開始對nhk[景安]節目的獨立性與政治公正性抱有不信任感,於是拒付收視費的運動也勢頭大增。

除了這起本棲湖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員案,青豆對這一時期發生的其他變故、事件和事故,每一件都記憶猶新。這兩件事以外的其他新聞,記憶中並無疏漏。她記得每篇報道當時都仔細閱讀過。然而,唯獨本棲湖槍戰事件和nhk[景安]收款員案件,根本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記憶。究竟是什麼緣故就算我的大腦出了什麼問題,但隻漏掉這兩起事件的相關報道,或隻把記憶中與之相關的部分巧妙地刪掉,這種事可能嗎?

青豆閉上眼睛,用指尖使勁揉著太陽%e7%a9%b4。不,說不定這種事真有可能。在我的大腦中生出了某種試圖改造現實的功能般的東西,它選出某種特定的新聞,嚴實地蒙上黑布,不讓我的眼睛觸及,不讓它留在記憶中。像警察的佩槍和著裝的更新,美蘇聯合建設月球基地,nhk[景安]收款員用牛耳尖刀刺傷大學生,本棲湖畔過激派與自衛隊特種部隊進行的激烈槍戰,諸如此類。

然而,這些事件之間究竟存在怎樣的共性?

再怎麼想,也不存在什麼共性。

青豆用圓珠筆杆的末端咚咚地敲擊門牙,動腦思索。

經過很長時間,青豆忽然這樣想:

比如說,可不可以這樣思考——出問題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包圍著我的外部世界並非我的意識和精神出現了異常,而是由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力量的作用,我周圍的世界本身接受了某種變更。

想來想去,青豆越發覺得這種假設顯得更自然。無論如何,沒有任何真實感讓她覺得自己的意識出現了缺損或扭曲。

於是她把這個假設繼續向前推演。

發生了錯亂的不是我,而是世界。對,這就對了。

在某個時間點,我熟知的世界消失了,或說退場了,由另外一個世界取而代之。就像鐵軌被切換了道岔一樣。就是說,此時在此地的我,意識還屬於原來的世界,而世界本身卻已經變成了另外的東西。發生在此地的事實的變更,目前還很有限。構成新世界的大部分東西,沿用了我熟知的原先那個世界的,所以就生活而言,(眼下幾乎)沒有出現現實上的障礙。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被更改的部分”恐怕會在我的周圍製造出更大的差異。誤差一點點地膨脹,於是在不同的場合產生不同的誤差,它們或許會破壞我采取的行動的邏輯性,會讓我犯下致命的過錯。如果真的形成那樣的局麵,的確會成為致命傷。

平行世界。

就像口中含了個很酸的東西,青豆扭起了臉,但不像剛才那樣劇烈。然後再次用圓珠筆杆末端咚咚地使勁敲打門牙,喉嚨深處發出沉重的呻[yín]聲。背後的高中生聽見了,但這次假裝沒聽見。

這簡直是科幻小說。青豆暗想。

說不定是我為了保護自己,隨意編了一套假設也許隻是我的腦袋出了毛病。我以為自己的精神完美正常,以為自己的意識毫無扭曲。然而,聲稱自己完全正常,是周圍的世界發了瘋,難道不是絕大部分精神病患者的主張嗎會不會隻是我提出了平行世界這個荒誕的假設,強詞奪理地想把自己的瘋狂正當化呢?

需要冷靜的第三者的意見。

但又不能去找心理醫生接受診察。事情太錯綜複雜,不能直言相告的事實也太多。比如說我近來做的工作,毫無疑問是違背法律的。要知道那可是用自製的冰錐偷偷地把男人們殺死啊!這種事不能告訴醫生。即使對方都是一些壞事做絕死有餘辜的壞蛋。

就算能把這些違法的部分巧妙地遮掩過去,我走過的人生道路中那些合法的部分,哪怕往好裡說,也難算得上中規中矩。就像一隻皮箱,裡麵結實地塞滿了肮臟的衣物。其中有足以將一個人逼得精神異常的材料,不,大概足夠三個人用的。隻需舉出性生活這一條即可。絕非可以在人前說出口的東西。

不能去看醫生。青豆想。隻能自己單獨解決。

先把我自己的假設繼續推演下去。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假定這樣的情況真的發生,換言之,我置身的這個世界真的被變更了,那具體的道岔口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又是如何被扳轉的呢?

青豆再度集中意識,搜尋著記憶。

最先想到的世界變更的部分,是數日前在澀穀的酒店房間中處置油田開發專家那一天。在首都高速公路三號線上走下出租車,利用緊急避難階梯下到二四六號公路,換了一雙連褲襪,走向東急線三軒茶屋車站。途中青豆和一位年輕警察擦肩而過,第一次發現對方的外表和平時不同。那便是開端。如此看來,恐怕是在稍往前一點,世界發生了轉換。因為那天早上,她還在家附近看見警察身穿看慣的警服、佩著老式左輪手槍。

青豆想起在陷入交通擁堵的出租車中聽到雅納切克《小交響曲》時體驗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那是一種身軀被扭絞的感覺,一種身體組織像抹布一樣被一點點地絞乾的感覺。那位司機告訴我首都高速公路上有緊急避難階梯,我脫下高跟鞋,從那條危險的階梯走下去。在強風的吹拂下光著腳走下階梯時,《小交響曲》開頭的鼓號曲始終斷斷續續地在我的耳中鳴響。沒準那就是開端。青豆暗想。一出租車司機給人的印象也十分奇妙。他在臨彆時說的那句話,青豆依然記得清楚。她儘量準確地在腦子裡再現那句話。

一旦做了這樣的事,往後的日常風景,看上去也許會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但是,不要被外表迷惑。現實永遠隻有一個。

這個司機說話挺奇怪的。青豆當時想。但是他究竟想表達什麼,她心裡並不明白,也沒特彆在意。她急著趕路,沒時間多想麻煩事。但現在重新回味,這段話顯得十分唐突、奇妙。像是忠告,又似乎能理解成暗示性的訊息。司機究竟想向我傳達什麼寓意?

還有雅納切克的音樂。

為什麼我立刻明白那音樂是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我怎麼會知道那是譜寫於一九二六年的曲子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並不是聽了開篇主題就能說出名字的通俗樂曲。一直以來我也沒有熱心地聽過古典音樂,連海頓與貝多芬在音樂上的差異也不太清楚。儘管如此,為什麼一聽見出租車的收音機裡流出的那支樂曲,我立刻就明白“這是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為什麼那支樂曲會給我的身體帶來激烈的個人震撼?

對,那是一種非常個人的震撼。像長期休眠的潛在記憶,因為某個契機在不曾料想到的時刻被忽然喚醒,就像那種感覺。其中有種仿佛被人抓住肩膀搖撼的感覺。如此看來,也許我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的某個地點,曾經和那支樂曲發生過深切的關聯。也許當音樂流過來,開關就自動打開,我身體內部的某種記憶就自然蘇醒了。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但無論怎樣苦苦搜尋記憶深處,青豆也毫無頭緒。

青豆環顧四周,凝視自己的手心,檢查指甲的形狀,為慎重起見還隔著襯衣用雙手抓住[rǔ]房檢查形狀。沒有特彆的變化,大小與形狀一如平日。我還是原來的我,世界還是那個大千世界。但某些東西開始發生變化。青豆能感覺到。就像尋找圖畫上的錯誤一樣。這裡有兩張圖畫,左右並排掛在牆上比較,似乎完全相同。但你仔細地一一檢查細節,就會發現有幾處細微的差彆。

她調整情緒,翻動縮印版報紙,抄錄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