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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伸手想去接,反應過來後雙臂卻猝然僵硬了,收回之前被寧逾死死地抓住,那一刻沈浮橋以為自己的手都要被他抓斷了,但還是沒用力掙,任憑他抓著。

就像抓一根浮在海麵的枯枝朽木。

“怎麼回事?!”寧逾目力極佳,在如此昏暗的夜色裡亦能看清楚沈浮橋滿頭白發和蒼老麵目,他全身都冷了下來,聲音又急又顫,“哥哥……哥哥……”

“我還以為我們阿寧會認不出我。”

沈浮橋勉強地笑了笑,沙啞滄桑的嗓音像是舊損的破風箱,一說話就忍不住咳嗽,看起來痛苦至極。

寧逾突然就崩潰了,撲過來抱著沈浮橋重重地哽咽,身上血紅的妖力瘋了一般地灌進沈浮橋的身體裡,卻隻是徒然穿過,沈浮橋能感覺到溫流從四肢百骸漫延而過,但也僅僅是漫延而過而已。

“明明方才還好好的!明明方才還好好的……”

“是那瓶藥!是那條蛇!!!”寧逾失控地大吼,隔著%e8%83%b8腔,沈浮橋都能感受到他絕望的狂怒,“我殺了她……我殺了她!!”

“阿寧。”他感受著懷裡的年輕軀體,頗為心疼地歎了口氣,“冷靜一點啊……你這麼容易衝動,我放心不下。”

寧逾抱著他乾枯的脖頸痛哭失聲:“那你便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

他少有吼得這麼重,這麼撕心裂肺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分明知道哭泣是最無用的東西,眼淚卻還是控製不住地化成了斷線鮫珠,不要錢似的往下墜,砸在地板上,就像刺穿了沈浮橋潰爛不堪的心臟一樣。

他抬手想摸寧逾的頭,乾枯的指節剛剛觸及他柔軟的發絲,卻遲遲下不了手。

“最後一程是和阿寧一起過的,我很知足。”

沈浮橋的手若無其事地垂了下去,在暗色中劃過一道悲傷的弧線,地板很涼,指節磕上去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破碎。

“阿寧。”他啞聲喚,聲音裡帶著某種難以割舍的疼痛與纏綿,像是跪坐在真佛腳下虔誠的教徒,用畢生的信仰禱告著唯一的執念,“忘了告訴你……我愛你。”

要是換作以往任何一個時候,寧逾聽到這句話不知要有多高興,但此刻他隻是死死地咬著唇,竭力不讓自己的哭聲泄出來。

“按照我們故鄉的習俗,我該捧著紅玫瑰,定製好戒指向你求婚的,但是這裡沒有玫瑰種子,也找不到鑽石。有的隻是漫野的山花草芥,就像我一樣,原是配不上你的。”

寧逾全身都在發抖,良久才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才不是……”

“讓你委身於我……沒有名分,日子清貧,還要時時擔驚受怕,其實我亦慚愧不已,以至於憂情入骨,常常中夜驚醒,久久難寐,煎熬成疢。如今之事,大抵也是一種解脫……聽說魚的記憶是很短暫的,阿寧,你會用多長時間來遺忘我?”

沈浮橋言罷,便聽得鮫珠落地的聲音漸漸止息,寧逾身上越來越涼,不似活物的溫度。

兩人就這樣沉默不語地抱著,似乎可以借此逃避某種難以抵抗的結局,但也僅僅是似乎而已。過了好一會兒,寧逾突然笑了聲,那笑聲像是深海裡淬了寒意的幽靈,在午夜時分顯得十分瘮人。

他笑得越來越詭異,越來越恣肆,失了心智一般,抱著沈浮橋縱聲狂笑,笑著笑著竟從眼底溢出了血,順著冷厲的臉頰病態地往下淌,一顆顆稀世的血鮫珠就那樣滾落在地上,沾了塵灰,蒙了暗翳。

“遺忘你……哈哈哈哈哈哈……沈浮橋,你問我要用多長時間遺忘你?”寧逾像是聽到了什麼愚不可及的笑話一般,笑得肝膽俱裂,痛不欲生,“你要不要猜一下……如果你死了,我會不會把你剁碎吃下去……讓你永遠屬於我?”

沈浮橋居然真的細想了一下那番場景,輕聲歎了口氣:“若我不是如此老醜的軀體,讓你吃了也無所謂,如今還是算了,肉柴骨脆,我們寶貝阿寧啊,還是不必饑不擇食到這般地步。”

寧逾聽著沈浮橋淡淡的口%e5%90%bb和親昵的稱謂,突然笑不出來了,半口氣哽在喉間,臉色慘然一片。他絕望地抓著沈浮橋老瘦的肩胛,眼底儘是殘忍的猩紅。

“我不會放你走……”

他絮絮的呢喃刺痛了沈浮橋的骨骼,沈浮橋直覺喘不過氣來,全身細細密密地發疼。

“哥哥不走……哥哥隻是累了,需要休息。”他溫聲安撫道,飽經滄桑的聲線依稀能聽得出以往溫柔如煦的痕跡,“阿寧可知哥哥這一生過得如同死屍殘偶,在沒有遇見你之前,已經飽嘗過世間苦惡災禍?”

“且當哥哥隻是沉睡了,解脫了……不要哭,毋多掛念,也不必守喪。我一生蹉跎,彆無所有,唯這顆心臟,無論跳動還是停滯,鮮活還是朽爛,始終都隻屬於阿寧一個人……你把它吃掉,權當我陪著你了。”

寧逾好似被觸動了某一根弦,臉上突然浮現出得救般的微笑,白森森的尖牙露出來,眼底閃爍著孤注一擲的瘋狂。

他僵硬地伸手覆上自己的右%e8%83%b8,鋒利的指甲悄無聲息地刺出來,生生剝開了自己的逆鱗,從血肉模糊的%e8%83%b8腔裡挖出了自己的心臟。

沈浮橋五感衰退,根本不知他在做什麼,直到溫熱帶血的軟肉抵上他的唇,寧逾神經質的聲音在靜室粲然響起時,他才明白唇邊的到底是什麼。

他怔怔地撫上寧逾空空如也的%e8%83%b8口,耳邊驟然劃過尖銳的刺鳴,顱內似乎爆了血,整個人都變得血淋淋的,茫然無措。

屋外忽然下起瓢潑大雨,狂風將山木攔腰摧折,雷電轟鳴,暴雨如注,整個雨霖山像困獸一般發出劇烈的哀慟。

“聽話……吃了它……”

話音未落,木扉便猛然被人狠狠踹了幾腳,隨著風嘶雨裂化為潮濕的齏粉,門外三人匆匆的身影甫一顯現,便被籠著黑霧的血海藤破空襲擊。

霖娘撐傘擋於身前,原地化出青色結界相抵,血海藤裡隱隱發出萬鬼痛嚎,在激蕩的妖力碰撞中狠狠刺破了霖娘的青花油紙傘,結界轟然崩碎,霖娘不顧身上豁然洞開的傷口,順勢拉回傘柄,禁錮著血海藤使其一時無法掙脫。

阮白在傘後對寧逾全力使出了軟骨術,楚憐趁機用九尾從寧逾懷裡艱難地拖出了失去意識的沈浮橋,寧逾身上燃起熊熊天火,燒焦了楚憐數條蓬鬆的狐尾。那顆猶在跳動的心臟被阮白穩穩接住,一把按回了寧逾的%e8%83%b8腔,雪白的妖力將血肉漸漸封粘治愈,也麻痹了寧逾恨意滔天的嘶吼。

第41章 名字而已

漫長的黑夜。

在似是而非的狀態中久久存在, 死了還是活著都是虛妄的幻覺泡影,真實烙印在心底的隻有那兩抹憂鬱的藍。

慘然破碎的藍……

“雨霖山神沈嵐,罔顧天常人倫, 擅自打破輪回法則, 剝去神骨,打入凡世,曆八苦之劫, 今劫數已儘, 準返神台, 重歸神位。天道公允,許爾脫離苦海, 斬斷紅塵。”

萬丈青蓮池心, 沈浮橋靜靜地浮於池麵, 大殿高處的諦聽一絲不苟地念著, 清越的鳴聲在圓頂環繞徘徊。

水麵忽然泛起微弱的漣漪, 沈浮橋的指節無意識地動了動,緊接著是滿池青蓮旋然盛放, 星星點點的天青色靈光一齊彙入他靜謐的%e8%83%b8膛。

沈浮橋忽然想起漫無儘頭的寂寞和枯守, 雲間河底不知年月的同僚, 鎏金殿堂鎖住的七情六欲和魂悸魄動,包括雨霖山萬年如一日的朗月清風。

他收養的那群兔子和狐狸, 在懸崖邊救下的青蛇……

還有什麼?

在紅塵凡間短暫擁有過的真正童年,祖孫情深……受過的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同那條長大了的鮫人。

池麵鍍上了粼粼金光, 沈浮橋緩緩睜開眼,深黑的瞳仁邊緣帶著一圈明顯的亮色,像兩顆了無生氣的黑曜石,平靜得看不出悲喜。

耗時多年,在青蓮神池中貯存的神軀依舊未與山神靈相完美融合,直到沈浮橋從池中走出來,一步一頓,肢體才慢慢由僵硬變得協調。天青色的神袍憑空出現,出清水而不濕,袖邊袍擺暗光螢轉,滿頭青絲僅用一條流雲長帶隨意束起。

及近淺灘,蓮葉掩映之處,沈浮橋才從自己的靈相上看見一枚小小的血色逆鱗紋。

南海鮫人王配偶紋。

居然這麼輕易地給了一個凡人。

他鬼使神差地撫上了自己的頸側,明明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他卻好像還能感受到唇齒的溫熱,來自一條深海裡的小魚。

他無聲抿了抿唇,眼底漫上淺淺的笑意。▂思▂兔▂網▂

隨著他上岸的腳步,神殿大門訇然中開,琉璃高瓦映照著緋橙的霞光,仙鶴拂動浮雲悠然劃過,在亙古不變的九重天留不下一絲痕跡。殿門左右列著忠誠的神衛和緘默的蓮使,半跪而下等待著他的醒來。

沈浮橋赤足踏上金碧輝煌的神階,繁茂的青蓮便在神階兩側漫延出聖潔的清香,殿門外正中央跪坐著神使,垂著頭聆聽來自最高處的神諭。

這一天……所有人都等了太久。

“霖娘。”

沈浮橋的聲音是一貫的溫柔如煦,隻是如今隱隱帶著山神的威壓,茫遠神聖而無上。

“屬下在。”

“我睡了多久?”

霖娘心算片刻,恭敬道:“距離尊上凡體死去,人間日月三百載有餘。”

沈浮橋頷首,抬手用神力扶起跪地諸人,像是不經意間溫聲詢問:“我的遺孀,如今身在何處?”

霖娘愣在了原地,數千年來第一次在山神麵前犯了結巴:“尊上的遺、遺孀?”

誰啊?

難不成是那條鮫人?!

開什麼玩笑……

沈浮橋見她的反應,心下了然。

多半不在雨霖山。

“我出去一趟,雨霖山諸多雜事,還煩請霖娘多為操勞……順便告訴阮白和楚憐,待我回山,給他們帶他們最喜歡吃的胡蘿卜酥和荷葉雞。”

霖娘嘴角抽了抽,暗暗腹誹沈嵐真是睡傻了,阮白和楚憐都多大了,還當幼崽養。

但這喜歡撂挑子偷懶的陋習還是沒變。

“尊上大劫方渡,何不先回雨霖山看看?數百年了,山中眾生都在恭候您的回歸。”

沈浮橋擺了擺手,天青廣袖便在柔和的夕陽光景下劃過一道溫煦的弧線,他唇邊亦帶著懷念的笑意,整個人被落日鍍上了一層朦朧的聖光。

“我既歸神位,山中靈脈便充盈飽滿,之前幾百年苦了你們了,這些日子且自行休養生息去罷,過些時候我便帶家眷一並回來。”

此言一出,殿下一片嘩然,眾神衛還算勉強保持著嚴肅,諸位蓮使就已經炸開了鍋。

沈嵐平日不擺架子,待眾生溫柔隨和,化世間苦難為養料,種植了滿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