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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06 字 6個月前

絮雨和裴蕭元抱著小虎兒入紫雲宮,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到了近前,不由停步。

袁值道:“奴奉陛下之命,將往秦州,繼續效命朝廷。此去,必不忘恩遇,謹記陛下之言,無怠事務。往後山高水長,奴恭祝公主駙馬白頭偕老,瓜瓞綿綿,小郎君無憂無災,長命百歲!”

畢,他鄭重叩首,行大禮。

裴蕭元一頓,起初略不解,待說話,遲疑了下,又看向身旁的她。

她未發聲,隻靜靜地看著跪地在行禮的袁值。

袁值禮畢,便不再停留,起身,低頭而去。

裴蕭元轉過頭,正看著袁值離去的影,這時,聽到殿內傳來一道聲音:“是嫮兒來了嗎?”

趙中芳應是,看向二人。

裴蕭元收神,隨絮雨一道抱著兒子入內。

皇帝已褪去白天的袞冕袞服,此刻隻著常服,看去便和尋常人家的長者無二。他盤膝坐在坐榻之上,啞宮監垂著頭,悄然立在一角,看到絮雨和裴蕭元入,行禮過後,匆匆走了出去。

“小虎兒呢!帶來了嗎?”

不待裴蕭元行禮,皇帝便麵露笑容,摸著坐榻,要自己起身。

小虎兒方才在馬車裡已是睡著,此刻被父親抱著入宮,路上又醒,認出皇帝,立刻朝他伸手,口裡發出歡喜的咿咿呀呀之聲。

皇帝聽見,喜笑顏開地轉過臉:“小虎兒是要我抱嗎?”

裴蕭元沒有反應。

絮雨看他一眼,將兒子從他臂裡接過,抱著,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皇帝接過,在女兒的助力下,靠坐下去,抱著小虎兒和他玩了片刻,笑著和女兒道:“阿耶聽裴冀講,他一不小心,胡子被小虎兒揪斷了兩根。他卻高興得很,竟在阿耶麵前說小虎兒和他親,怕是意在炫耀,豈不知阿耶的胡子,早不知已被拽過多少回了。可笑可笑!”

被小虎兒抓過胡須的人,可不止皇帝和裴冀,還有一位,便是阿公。隻是皇帝不知,此刻竟和裴冀比較起了這個。

真真是好強到老,連此,也要比個高低厚薄。

絮雨微笑不語,看著皇帝抱著兒子又逗弄了片刻,知兒子好動,也越來越重了,怕皇帝乏累,伸手,欲抱回來,口中道:“小虎兒能得阿耶你們的鐘愛,是他的福氣。”

皇帝卻沒有立刻放回給她,問道:“裴冀給他起名了嗎?”

“伯父說,名‘弗諼’,如何?”

“弗諼,弗諼……”

皇帝沉默了片刻,喃喃念了兩聲,抬起手,撫摸了下小虎兒圓溜溜的腦袋。

“好啊,叫這個名好。勿忘過往,永銘在心。”

小虎兒以為皇帝是在和他玩,咯笑一聲,猛地發力,直起他那兩條日益有力的小短腿,縱跳個不停。

皇帝雙手托著小虎兒的兩腋,任他跳來跳去,開懷大笑,笑完,從懷裡摸出一枚長鑰,遞上。

這鑰長幾乎如筷,看起來像是鑄鐵所製,烏沉沉的,也不知配的是哪裡的鎖,看起來絲毫不顯眼,並且,重量不輕。

小虎兒以為是新玩具,眼睛一亮,一把抓了,小手隨即牢牢攥住,舞來舞去,竟不掉落。

絮雨不解,望向皇帝,隻聽他道:“阿耶給小虎兒備了點東西。此事是你那趙伴當經手的,日後他會和你說。”

絮雨仍是不解,望向跟了進來的趙中芳。他的眼角微微發紅,露笑,點了點頭。

絮雨不再多問。皇帝愛憐不舍地親了親小虎兒,示意她來接。她接過兒子,哄他撒手,好收起這鐵棍,萬一劃傷人。皇帝也從榻上下了地,趙中芳上來,為他穿靴,又加了件外衣。

皇帝立穩足,緩緩轉向裴蕭元的方向,對著進來後便始終未發一聲的人道:“朕想出去走走,你陪朕來。”

絮雨抬頭悄悄望去。見裴蕭元終於邁步,待上去攙扶,皇帝卻又將手搭在了老宮監的手上,隨即,朝外走去。

裴蕭元一頓,行在後,跟了上去。

夜色濃沉。裴蕭元隨皇帝走完了寂靜而狹長的夾城道,出來,門外停著一輛馬車。

皇帝上車,坐穩之後,馬車便沿著大街,向南而去。

已近亥時,但在靠近皇宮的城北中心地帶,今夜燈火耀燦,街道之上,隨處依然都是夜遊之人,喧聲笑語不絕。

馬車不緊不慢地穿行過街,漸漸,繁華不見,燈火闌珊。再行經一段兩旁遍布著荒田的道路,終於,抵達了一個荒僻的地方。

裴蕭元引著皇帝,向那一片輝煌燈火照不到的居所行去。伴著幾聲隨風傳來的兒童嬉鬨之聲,前方漸又顯出了一團團燈的光暈。

十來名總角小童今夜本想去往城北鬨市遊玩,卻因路遠天黑,被大人阻止,此時便不睡覺,手裡挑著自己糊的兔子燈南瓜燈花瓣燈,正在門前的一片空地上轉圈追逐笑鬨。

皇帝停在荒埂之畔,靜靜聽了片刻。小童們忽然發現人來,奔近,認出裴蕭元,歡喜不已,紛紛下跪磕頭,又盯著他身邊的皇帝看,不敢出聲。

隨後的宮監給小童發放糖糕。裴蕭元繼續領著皇帝前行,入內,行到了那一座寂靜的供屋檻前。

供案上點著一盞清油燈,昏昏昧昧,顯出附近一片高高低低的牌位的影。

皇帝撒開了裴蕭元扶持自己的手,自己抬步,摸索前行,終於,行到了供案之前。

他麵向供案而立,如此立了良久,忽然,緩緩下跪,叩首,額頭落地。

他便如此俯伏於地,身影紋絲不動,宛如化作石像。許久過去了,終於,他自己扶供案,吃力地爬了起來。此時,在裴蕭元的身後,供屋之外,已是聚滿了人。

當中許多,是白天曾趕去鎮國樓的人。他們打量著麵前這個夜半突然跟隨裴家郎君現身於此的不速之人,神情驚疑不定。

皇帝轉身,自己朝外,慢慢走去。當中一名白發老軍死死盯他,看了片刻,突然,他吃驚地喊出了聲。

“聖人!是聖人!”

老軍猛地撲跪在了地上,轉頭朝著身後之人喊道:“聖人來了!聖人來了!”

隨這老軍呼聲落下,周圍的人反應過來,男女老幼紛紛下跪。霎時,大片的人,跪滿了門檻外的院落。

“陛下!陛下!大將軍和他的兒郎們,究竟何日,才能等到那一天哪!”

老軍額頭砰砰地用力撞著門檻,不顧皮開肉綻,老淚縱橫地泣。

皇帝停步在了檻後,立片刻,他繼續邁步,摸索著,一言不發地前行,漸漸地,將兩旁所有的人,和那些哭泣和懇求的聲音,儘數留在了身後。

馬車掉頭,返往城北。

“抬朕上去。朕想到上麵,瞧瞧長安。”

當馬車再次停下,停在鎮國樓前時,皇帝發話。

老宮監指揮幾名體格健壯的宮監,迅速抬來了一架預先備好的坐輦。皇帝坐上去了,被抬著,一口氣送到了鎮國樓的頂上。

鎮國樓尚未向民間開放。此刻周圍寂靜無聲,惟它獨自高聳在開遠門的近旁,黑夜裡,從遠處看去,仿佛一柄插在了城牆旁的長劍,樓頂那一頂鐘亭,便是劍尖,筆直衝天。

老宮監望了眼皇帝,眼中掠過一縷悲傷似的光。他領人全部退了下去,令頂上隻剩皇帝和裴蕭元二人。

皇帝停在那一口大鐘之前。亮在鐘亭之頂的燈火勾勒出了皇帝的身影,佝僂而僵硬。裴蕭元這才覺察,他似正在忍受某種來自身體裡的痛苦。就在他待開口詢問時,卻見皇帝緩緩呼出了一口氣,接著,站直身,環顧四方。

今夜,在他的腳下,一座座縱橫排列的坊城,被燈火相互聯結了起來,流光溢彩,輝煌燦爛,直叫人疑是天河倒掛,滿天的星子,流淌在了長安的大街和小巷。

他自然什麼都看不見。然而,一切卻又好似全部收入了他的眼裡。他向著燈火繁城立了片刻,忽然道:“朕平生極少佩服人,唯獨你的父親,他是個例外。”

“朕說此話,絕無意為自己開脫,但當年,在做那決定時,朕確實不曾料想,他會主動出關狙擊,以身擋敵,竟致戰死。”⊕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裴蕭元神情微微繃緊,沒有接話。

“朕有時候會想,”皇帝繼續道,“當年,倘若你的父親已經知道,那一場北淵之戰,其實是陰謀引致,他將會做如何抉擇……”

皇帝停了片刻。

“朕可以肯定,他必定抉擇如故。敵已至,縱然明知踏入陰謀,他也不會棄北淵不顧。”

“也隻有你父親這樣的人,才會有你這樣的兒郎。”

“朕羨慕他。”皇帝慢慢轉麵,向著身旁的裴蕭元說道。

站得近,借頂上的燈火之色,裴蕭元此時看得愈發清楚了,皇帝的臉容上,呈出了如大咳後的病態般的紅色。

“陛下倘若乏累,臣送陛下回宮歇息。”他如此說道,卻依舊是恭謹而略疏遠的語氣。

皇帝似不曾入耳,繼續道:“朕不如他,朕更欠了他八百條好漢的命。但這個天下——”

皇帝突然語氣一轉,“除了你的父親,朕敢說,再無人有資格,可來審判朕的是非。”

“景升喪亂,豺狼腥膻,山河半壁傾塌,天下黔黎蒙難,呼號無措。是朕平定亂階,避免衣冠淪沒,異族入主的局麵——”

皇帝情緒似漸漸激動,突然喘熄起來。

“朕登基後,人丁銳減,內有前朝所留積弊,外有強敵虎視,朕忍辱負重,重整天地,二十年後,方有了如今局麵。”

“裴家兒!”他突然呼喚一聲,抬起一臂,指著前方這一座俯在他足下的不夜之城。

“朕知你對朕怨恨深重,一切是朕該受。但這天下,倘若不是朕出來一統,如今是否依舊亂王割據,賊梟稱霸,兵革殷繁,亂戰不休,誰能料知!”

“朕不悔!”

在說出這三個字後,皇帝便大口大口地喘熄了起來。

“朕這一輩子,有愧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嫮兒母親。一個,便是你的父親。”

“朕有罪於你的父親。”

“朕早也說過,會有一個交待。”

“已讓你們等太久了。不會再繼續等下去,一刻也不會——”

皇帝話音未落,突然,人筆直地往後仰去,倒向了他身後的銅鐘。

伴著大鐘所發的一道受撞的震顫長嗡之聲,皇帝翻在地上,一動不動。

“陛下!”

裴蕭元衝上,叫了幾聲,不聞回應。他俯身,當將皇帝那下俯的臉容小心托起,發現他雙目緊閉,整個人灼手得似有火在身體裡燒。

他心一緊,立刻矮身蹲下,將皇帝負在了後背之上,背起,轉身便迅速下樓而去。此時老宮監也聞聲衝入,見狀,臉色登時慘白,然而,仿佛這一切又是在他預料當中。他在兩名健奴的扶持下,默默跟隨在後。

裴蕭元背著皇帝,一口氣不停地下了鎮國樓,又將人抱送上了馬車,疾向皇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