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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82 字 6個月前

紫雲宮中,皇帝領裴蕭元去後,絮雨繼續留在那裡伴著兒子。夜漸深,小虎兒睡去。皇帝和他卻仍未回。絮雨心緒有些紊亂,心裡總是七上八下。在不安等待之時,她的目光無意掃過殿隅的案頭,視線定住了。

那上麵擺著一隻金平脫圓盤,看去好生眼熟。是她剛回宮時皇帝用來裝丹丸的藥盤。

她衝了過去,一把掀開蒙住的一塊布,盤中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了。

絮雨心猛地懸起,扭頭出去,叫人帶那司藥的啞監過來。啞監垂淚,跪地一陣比劃,絮雨臉色登時慘白,心跳如雷,轉身便朝外衝去。

她才奔出紫雲宮,便撞見裴蕭元背著皇帝正疾步返回,入內後,將人小心地放置在了床榻之上。早有人去喚太醫。

皇帝歪靠在榻上,閉著眼目,眼角和耳鼻慢慢滲出了幾縷血絲,然而,他神情卻顯得異常平靜,似完全沒有感到半分痛苦。

“阿耶!”

絮雨衝上去,抖著手,為皇帝擦拭血絲,又抓住了皇帝那滾燙的手,眼淚滾了出來。

皇帝慢慢睜目:“莫難過。阿耶早就盼著這一日了,嫮兒你是知道的。不管她還願不願見阿耶,阿耶總是要去尋她的。”

絮雨洶湧流淚。

“莫哭。”皇帝輕輕為她擦淚,望一眼那道正衝向太醫的焦急的背影,示意她附耳過來。

“記得裴家兒從前在蒼山背過一次阿耶,阿耶感覺甚是妥帖,念念不忘,一直想叫他再背一次,隻是不好說出口。今日總算得償所願,阿耶很是歡喜。”

皇帝微笑著,輕聲說道。

正史載,獻俘禮當日深夜,皇帝在接見完群臣後,油儘燈枯,從長久的病痛折磨中解脫,駕崩於紫雲宮西殿。

而野史和民間皆說,皇帝實是因臨朝後期沉迷修道,為求長生,誤服過量丹丸,方暴斃而亡。

不管真相如何,皇帝走前,公主駙馬皆在床榻左右相伴。皇帝將他二人之手相握之後,含笑溘然而去。

而這個消息,是在三日國慶結束之後公布於世的。

“鐺——”

“鐺——”

“鐺——”

大喪的鐘聲,從皇宮的深處裡傳出,驚動長安數百寺院,東西南北,紛紛跟隨。

在滿城到處撞動的大喪之音裡,鄭嵩在家中書房裡驚起。百官匆匆忙忙,趕往皇宮。裴冀帶著皇太孫李誨,跪在梓宮之前。

鐘聲傳到鴻臚寺附館和眾多的進奏院。那些尚未離開長安的藩夷使者們披頭跣足,不能自止。

鐘聲傳到西市。執勤的顧十二和眾衛士下馬,撲跪當街,痛哭流涕。

鐘聲傳到簪星觀。觀門口的香客止步,驚惶議論。對麵,那正在殷勤招攬客人的賣花娘止了賣聲,慢慢放下了手中一枝開得嬌豔的桃杏花。

鐘聲傳到永平坊。一邊抱哄她去年生下的小兒,一邊在罵人偷懶的高大娘猝然閉口,快步走到家門口,眺望皇宮方向,片刻後,抹了下眼,吩咐人除下門前彩燈,改掛白色燈籠。

鐘聲也傳出了城。沿以長安為中心而輻射開的驛道上的無數驛站,遍傳各地。半個月後,將響遍九州。

野道上,一名背負行囊的老者聽到,停了騾,轉頭遙望了片刻,於道旁下拜,向著長安的方向,行了一個叩首之禮,隨即,他起身,帶著行囊,繼續上路而去。

第161章

皇帝命葬他在昭德陵側,喪禮以日易月,三日便斂,長安官吏百姓,出殯三日釋服,無禁嫁娶飲酒食肉。地方類推,方鎮嶽牧,隻限在治所舉哀,三日出,不得驚擾治下百姓。

遺詔最後一言:受命終畢,朕思厥疚。一概未竟之事,交皇太孫登基後斷決。朕無有不允。

照製,皇太孫李誨在靈宮受群臣跪拜,登基為帝。

新帝領群臣告公主,懇求以當有的大喪之禮舉哀。公主悲慟之餘,仍命照先帝之意實行,勿要違逆,新帝含淚遵從。

國葬畢,新朝起始,年號定為繼業,將從下一年啟用。

在新帝於金殿舉朝的第一日,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在群臣紛紛上賀表時,禦史大夫鄭嵩出列,上了一道奏章,請求朝廷為從前蒙冤,至今仍未得受當有清徽的舊神虎軍正名。

在他的奏章之後,附有另一份陳情書。書已殘舊發黃,竟是當年崔氏帶著孤子跪在皇宮門外所呈的那一道請求為嘩變將士代罪的奏書。時至今日,書末崔氏以血所留的指印雖也因了時逝而變了顏色,但卻依舊清晰可見。

鄭嵩言,此時上這一道奏章,無半分對先帝不敬之念,相反,是為進顯忠孝,秉承先帝固有之心,為宗社之盛,為社稷之昌,激勵臣民,與國休戚。更叫百辟卿士忠臣良將齊心輔弼,從今往後,無黨無偏,共保社稷,天平地成。

崔氏舊書在群臣手中傳遞,朝堂立刻發出大片共鳴之聲,眾臣紛紛同請。

最後,陳情書傳到少帝手中,他閱畢,熱淚盈眶,登下寶座,朝著太廟方向,泣淚下跪。

少帝順時應人,頒布了他登基後的第一道詔令,追封昔已故神虎大將軍裴固為上柱國忠勇衛國公,加司徒,配享太廟,追封崔氏為懿壽郡君,追封裴懷光為雲麾侯,歸德將軍,各追封一同追隨裴固出關犧牲的八百將士以勳爵,對家眷和後人予以加倍賑恤,所封之爵位,子孫承襲,代代不止。

不止如此,少帝再頒詔書,在鎮國樓那一幅天人京洛長卷之旁,為裴固和八百英靈以及過往全部曾亡身殉國的將士立廟,以銘記忠烈,好叫香火永享,千載不朽。

立廟日,少帝領百官到場,並將昔日神虎軍舊部、老軍、八百英烈的家眷請來,待以上禮。他們和聞訊從四麵八方趕來的長安民眾一道,萬眾齊聚,共同見證立廟。

禮官宣讀由少帝親撰的祭文,當誦“奮劍提戈,赴湯蹈火,身化原野,義名長存”時,人人眼含熱淚,沉痛不已,而當誦“重義輕生,以一生之短,照千載之公”時,又激起了滿場的慷慨昂揚之心。“天地長久,山河無絕”的齊誦之聲,震動頂鐘。

立廟完畢,朝廷又宣,今寇賊已平,國無大事,即日起,除謀反大逆、妖言惑眾、殺主叛上、官吏枉法受賄等不可赦者,大赦天下。並將庶令安逸,減徭勸農,使天下人得以繼續產業,休養生息,以不負烈士為國為民,捐軀之功。

敕令宣布完畢,迅速傳播開來,萬眾跟隨百官,遙向新帝,齊齊下拜。一時之間,山呼萬歲之聲,從鎮國樓起,響徹周圍,久久不息。

……

“看畫去嘍!看畫去嘍!”

一名小童牽著家人之手,口中嚷個不停,歡天喜地,一蹦一跳,走在街道之上。

他們的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同向的人流,去往同個地方,那便是鎮國樓。

大喪禮畢,忠烈廟立。

新帝雖然年少,然而登基之初,便連施舉措,英果中顯表仁愛,實為天選之君。朝廷煥然一新,百官心悅誠服,軍民感恩戴德,舉國附心,上下振奮。

在民眾的翹首期待中,鎮國樓也終於得以開放了,允人按照次序入內,參觀天人京洛長卷。消息傳開後,滿城之人奔走相告。清早,坊門才開,許多人便迫不及待地出來,爭相湧向開遠門,好第一時刻目睹那一幅期待已久的傳說中的絕世名畫。

人流不絕的街上,一輛外觀普通的馬車,逆著觀畫人的方向,駛出城門,最後,停在了一座幽靜的女道觀前。

絮雨從車中下來。老觀主迎她入內,殷勤引她到了後麵的一方寧靜院落之前,隨即止步。

這裡便是王貞風出家修行的道觀。

絮雨獨自入內。王貞風正在庭院的一株雲鬆樹下煮茶抄經,忽然看到絮雨到來,急忙放下筆,過來拜見。□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她在此修行已有一二年了。前些天,因她那曾是裴固舊部的父親受到追封,阿弟得了蔭恩,家中求親之人便絡繹不絕,幾乎踏破門檻,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她在此的生活,也受了些打擾。

絮雨和她寒暄了兩句,問她近況如何。

王貞風微笑道:“多謝大長公主關愛。先父仰神虎大將軍而入廟,得享香火,阿弟從此前途無憂,我再無掛心之事。一切皆好。”

絮雨也笑著點頭:“我阿姐呢,她近來身體如何?”

當日衛茵娘從蒼山回來後,也到了這裡,與王貞風同住。

王貞風道:“她已好了許多,今日提香籃去了後山。我領大長公主去。”

道觀後門出去一二裡地,一條野水之畔,衛茵娘撮土,焚起兩炷清香,再往河裡依次放下兩盞水燈,閉目祝禱片刻後,坐在水邊一片草陂之上,定定望著水燈遠去,神情似是悲傷,又似慢慢顯出了幾分釋然。

絮雨不敢打擾,悄然停在她的身後。

“阿妹放心。”

片刻後,她的目光從那兩盞在水裡不停打旋而去的燈上挪移開來,轉頭,向著絮雨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阿姐並非執著舊事不放。這二人也不值阿姐如此。隻是,不管生前如何,總歸和我有過枕席交情。今日方便,便一並在此,各放一盞水燈,算儘我最後的一分心意罷。”

絮雨快步上去,將她從水邊扶起。

此前她一直臥病,此刻打量,顰眉舒展,氣色看去,果然已經好了不少。

絮雨放心了些,挽她一臂,兩人並肩慢慢行回。

“阿妹,你與靖北侯快要出京了嗎?”衛茵娘問道。

令狐恭繼裴冀之後,也結束多年外任,如今調回長安。甘涼同時失去兩位資曆深厚的重臣,邊鎮空虛,而彼地遠控玉門,人兼北藩,地雜西戎,式遏斯重,非一般臣將可以鎮守。放眼朝廷,恐怕非帝師裴蕭元莫屬。

他年少長於甘涼,通曉風俗民情,更兼器宇沉毅,才乾不凡,又深具威望,正合分符朔北,撫眾懷邊。

少帝下詔,冊封他的皇姑,原壽昌公主為至尊大長公主,駙馬都尉裴蕭元則以功進封靖北侯,持節八州諸軍事涼州刺史、河西都督兼節度使,集三職於一身,不久,便將要出京北上赴任。

絮雨點頭:“是。此正合我與郎君之願。我今日來此探望阿姐,也作告彆。”

衛茵娘轉目,視線落到她的臉上。

因大喪才過不久,她依舊服孝,通身無任何的修飾,但這絲毫也無損於她的神彩。比之數年前初見之時那帶著幾分清冷的少女模樣,如今的她,不但益增花潤玉澤般的美貌,更是眉目含光,唇%e5%90%bb帶笑。這如雲端神女般的從容之態,實難描摹,不可方物。

衛茵娘深深地凝望,自慚形穢之餘,更多欣喜。她的腦海裡浮出從前那位俏皮小郡主的活潑模樣,眼角忽然紅了,笑道:“阿姐想起一個地方,倘若能和阿妹再去一次,此生便再無遺憾。”

輔興坊,巷子的儘頭,那胡麻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