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所裡的所用的那一盞。
記得那個時候,她還隻是一個宮廷小畫師,作男子的裝扮,為救兩個郡主,險些自己也淹死在了曲江水裡。他將她帶回了家。
刹那間,那一夜,她沐浴過後穿著寬鬆中衣對著這盞燭台靜靜擦拭長發的一幕,又清晰無比地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他定定地望著眼前人,%e8%83%b8間禁不住一陣酸脹絞纏。隻覺往事好似是夢,一個帶著幾分淡淡甜蜜的惆悵舊夢。
此時她好像也覺察到了槅門外的動靜,屏風上的那道柔影微微動了一下。
“知道了,勿再催,這就回寢宮了!”
她大約當他是宮監,說了一句,隨即收臂,人坐直,一張嬌麵跟著也轉了過來。
“再不回,小虎兒恐怕又要哭鬨,賀阿姆她們也哄不住——”
她笑著歎了口氣,歎氣聲帶著抱怨,又似滿滿甜蜜之意,突然目光定住,落在了那個正立在槅子門暗影中的人的臉上,笑容也漸漸消去。
一股熱血刹那間從心口直衝天靈而去。裴蕭元整個人幾乎被衝擊得發生一陣暈眩。他穩了穩,在定下心神後,邁步從槅子門的陰影裡緩緩走了出去,停在了她的麵前。
“臣裴蕭元,冒昧入宮求見公主,一並叩問公主春安。”
他遲疑了下,終還是向著身前的那道靜影叩首下拜,行了一個他當有的拜見之禮。
沉默了片刻,她又動了一下,接著,慢慢從案後站起身,邁步,從他身畔靜靜走了過去。
一道裙裾的影,自他眼角的視線餘光中姍姍而過。
她不叫他起身,更是不加理睬。便如此丟下他走了。
“你還沒跪夠?”
就在他被一陣深深的沮喪之感攫住時,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清音。
他微茫然地回頭,看見她停在了他方才立過的槅子門畔,轉麵望了過來。
“隨我來吧,先去瞧下小虎兒。你若有彆事尋我,等下再說,也是無妨。”
她用閒淡的語氣說完這話,行出東閣,領路而去。
第146章
她走在前,裴蕭元隨在她的身後。隔著一二十步的距離,楊在恩領著小宮監和宮女,悄然無聲地尾隨在末。一行人無聲地逶迤穿行在仲春夜下的寂靜宮廷裡,走進了她的寢宮。
料峭夜風吹得人通體微寒,寢殿裡依舊取著火暖,熱氣足足。裴蕭元方步入,一陣暖香撲來,將他整個人從頭到腳地裹住,更直沁肺腑。他發涼的眼皮暈熱了起來,心神不由也微微恍惚,這時,看見婢女燭兒和幾名小宮女聞聲飛快從內室出來相迎,看到他,驚喜地呀了一聲:“駙馬也來了?”接著忙拜見,又對一旁的她飛快地道:“小郎君方吃飽了,眼皮不住地粘,要睡,偏又不肯睡,阿姆正在哄著呢。”
絮雨將脫下的披帔交給另個婢女,笑應:“我去瞧瞧,你們好生服侍駙馬。”說完,在一隻盛著清水的盆架前洗了手,接過婢女遞來的素巾,揩乾,隨即匆匆往裡去了,身影消失在了一道帷帳之後。
燭兒歡喜地上來,說著先前在宮裡聽聞主人立下功勞的事,又和其餘婢女一道殷勤地奉備茶水點心,被他阻攔,叫都不必留在跟前,自去忙事。燭兒和眾婢對望一眼,見他不似玩笑,也不敢強留,應是,行禮後,悄步退了出去。
麵前終於安靜下來,內殿裡發出的聲響也變得清楚了。她和賀氏時不時低語一二句,問著她不在時小兒的飲食,說話間,又雜著小虎兒的嗚咽聲,還有她溫柔的催眠哄聲。
他側耳,凝神聽了片刻,仿如受到某種召喚,情不自禁,慢慢走到她方消失的那道帷帳之側,停步,朝裡望去。
帷帳後另有道槅扇門,虛掩著,透過略開的一道門縫,他看見她已換下方才的行頭,改穿一件日常的月白色春衫,腰束一條刺繡簡淡素馨花的綿裙,側身向裡斜臥在榻沿上。小虎兒躺在她的臂懷裡,一隻小手握拳,緊緊揪著她的肩衣,她輕輕拍著嬌兒後背,哄他睡覺。
不能完全看到兒子此刻的模樣,但裴蕭元能夠想象,他必貼在她的懷裡,乖乖閉著眼,已是安睡了過去。雖然攥她肩衣的小手還是沒有鬆拳,但方才那因天黑見不到她而發出的委屈的嗚咽聲,已是聽不到了。
她沒有立刻離開,仍繼續這樣陪著,良久,直到他睡熟,自己慢慢鬆了小手,方靠過去,%e5%90%bb了下他的腦門,為他蓋好被,輕輕從榻上抽身而下,吩咐賀氏和%e4%b9%b3母再陪片刻,便可散去休息,隨即朝外行來。
裴蕭元並未躲避,依然停在原地。
她看他一眼,示意他跟來,隨即從他麵前走了過去,出外殿,轉到連通的一間以六扇屏風隔出的小閣裡。
小閣不大,擋上屏風,便顯私密,內中陳設素雅,東西也不多,隻見地上鋪了一張占了半屋的冬日用的織著異域花紋的波斯毯,毯上左右擺了兩張矮腳坐榻,前方是張條案,案上陳列作畫用的紙筆水丞等物,還有一隻瑩潤瓷瓶,瓶中插著一枝時令的開滿了嬌黃花朵的素馨枝,正暗合著她春衫衣裙上的刺繡。
看起來,這裡應是她平常用來作畫或是小憩的起居之屋。
“這裡說話,不會吵到小虎兒。”
她除下繡鞋,裹在羅襪裡的雙足踩著地毯,走到其中一張矮榻上坐下,理了理方躺壓得略皺的綿綢裙擺,隨即示意他也入座。
裴蕭元沒脫靴登毯,他停在毯外。見他不來,她也不勉強,雙目投來,開口道:“你尋我何事?”
“你辛苦了,生下了他,還一個人將他養得這麼好。我……不曾幫過你半點忙。”
他的腦海裡依然還是片刻前她溫柔哄那孩兒入睡的一幕。此前他不曾見到過的許多個夜晚,她或都是如此。
他壓下%e8%83%b8中忽然翻騰起來的一陣情感,慢慢說道。
她沉默了一下,笑了,道:“我不辛苦。小虎兒很乖,何況還有賀阿姆她們幫我。倒是你,在邊地苦戰,險些……”
她一頓,“此事你無須有半點愧疚。何況,我也不是為你。小虎兒也是我自己的孩兒。”
“你剛回的那夜,楊在恩說你想見我一麵。”她繼續說道,“我猜你應是想看小虎兒,自己又說不出口,故叫阿姆次日帶他回了趟家。他出生後,你父子便天各一方,如今你回來了,本該叫你二人多處些天才對。奈何他入夜吵鬨,隻能匆匆又抱來我這裡了。不過無妨,往後,無論何時,隻要你想看他,儘管過來探望,無須問我。”
她語氣坦然,聽不出半分違心之感。
但她卻錯了。他想見她,怎可能隻是因為小虎兒。
在一陣彼此皆是無聲的靜默過後,她再次開口:“對了,白天鎮國樓的事,多謝你了。幸得你處置及時,過後上報,踩傷了十來人,傷情都不算重。若非有你,今日恐怕不知會有多少無辜之人遭難。”
“沒出大事便是萬幸。我不過是儘幾分應儘之力。”
她微微一笑:“功便是功。待大軍凱旋,朝廷會一並記功,予以嘉獎。”
“多謝公主。”他隻好如此應道。
“你今夜來,可還有彆事?”她又問。
“是。”裴蕭元凝神抬目,望向對麵坐榻之上那正看著自己的她。
“白天我去抓了幾個肇事的乞兒,一一盤問,都說是有個不知是誰的富戶,認為鎮國樓擋自家風水,給了他們錢,指使起來鬨事。乞兒說的,應是他們知道的實情,不敢再有隱瞞,但那真正指使者的身份和意圖,恐怕不會如此簡單。今日或也就是衝著公主你去的。請公主留意此事,勿令輿論禍亂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乞兒念的那些,也非新詞,此前在長安已是有所傳播,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我記下了。”
“還有一事。”
他續道,“在我領人解圍城之困的那夜,李虎認出我計劃用來引發雪崩埋斷通道的火雷,恐懼之下,掉頭逃跑。那十幾枚火雷,是當初廢太子造的,知道的人應當不多。他一個遠離朝廷無法見光之人,怎會認得此物。過後我細想,覺得蹊蹺,隻是不便以信件傳遞,如今回來,便告知公主。”
她輕聲道:“也就是說,李虎李延他們,和朝廷裡的某些人有所勾連。”
“和誰勾連,公主應當比我更是清楚。這一點,或是個佐證。”﹌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她注目於他,忽然道:“你剛回來,先徹底養好身體。再休息幾天,我尋你一道議事。”
她的言語說得極是隱晦,裴蕭元卻立刻明白了過來。
“我身體很好,倘若有事,公主隨時可以喚我,不必有彆的任何顧慮。”他當即說道。
她不答,隻轉動兩隻晶瑩眼眸,目光最後落到了他的身上,上下掃了幾眼。
裴蕭元登時渾身不自在起來,隻覺暗藏在衣下的體膚似被細羽輕輕掃過,又覺她目光仿佛先在他%e8%83%b8傷處停了一停,接著,下落到了他那隻手上。
斷指傷口早已愈合,然而看去依舊可怖。他下意識不願叫她看見,微微抬臂,不露痕跡地將手往後稍稍背了些過去。
她停了片刻,收目,落回到他臉上,問:“你還有彆事嗎?”
她這一聲發問來得有些突然,他一頓,一時應不出來。
她點了點頭:“既無事了,那便早些回去休息。今晚你來得不巧,小虎兒要睡,不好叫醒他。下回你想看他,來早一些便可。”
裴蕭元意識到她是要走了,帶了幾分急切,又道:“我身體當真無事!公主不必為此顧慮。”
“我問過軍醫,阿史那那廝傷得你不輕,沒幾日又是光明城戰,又這般趕路回來,連番不停,不是打仗,就是路上奔波。你是鐵打的人嗎?”
她自榻上起身,走來趿了繡鞋,轉眸,向著近旁的他一笑。
“回去先休息幾天。等我消息便可。”
“我不送了。你自便。”
一縷帶著淡淡幽香的輕風拂過裴蕭元的麵龐。她已從他麵前走了過去。
他的呼吸為之一滯,又轉麵追隨,眼睜睜看她已是走到了屏風之前,即將離去。
“公主!”他心口忽然一熱,脫口喚了一聲。
她停步,背影頓了一頓,慢慢轉麵向他,卻未發問,隻拿一雙翦水明眸靜靜看他。
“無論何事,你都可以交給我。我必竭力為你籌謀,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望著這雙眼,他竭力壓下自己那在%e8%83%b8間再次猛烈翻湧的無限情潮,用克製得近乎已是變調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
她聽了,原地立了片刻,未應,隻繼續朝前又慢慢行了數步,忽然,在來自身後的兩道火一般滾燙,幾乎能灼透的凝望目光中,再次停步,轉回了麵。
“你丟了樣東西,在我這裡。還給你吧。”
沒頭沒腦,淡淡說了這一句話,她丟下茫然的人,轉出屏風,走出了小閣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