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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413 字 6個月前

喚來楊在恩,低聲吩咐了幾句。

裴蕭元追出去,看見她已往內殿去了,未再回頭,身影再次消失在了那道帷帳之後。

“請駙馬隨奴來。”楊在恩說道,隨即在前領路。

裴蕭元滿頭霧水,跟著楊在恩走在路上,忍不住問了聲是何物,這宮監卻不肯講,隻笑著搪塞,說什麼到了便知。

裴蕭元作罷,跟他出了寢宮,在宮裡穿廊過牆,漸漸接近禦馬苑。

禁苑內有天龍廄,養著許多馬匹。在宮中,為方便皇帝取用,則另設禦馬苑。

當裴蕭元意識到自己來的所在,忽然若有所悟,然而下一刻,他又覺匪夷所思,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冒出的那個念頭。

他停在了禦馬苑外。楊在恩也終於不賣關子了,笑道:“恭喜駙馬,是件極大的好事!那金烏騅實是神駒,並未走丟,就在裡頭養著。方才奴不說,是想給駙馬一個驚喜。請駙馬隨奴來!”

裴蕭元心跳加快,一陣狂喜,快步入內。當被帶到一座打掃得極為潔淨的馬棚前,遠遠看到一匹他熟悉的駿馬的影,他疾奔著衝到馬廄前。

來不及打開廄門,他一隻手掌撐著一根圍欄木的頂端,縱身一躍,雙足便落在散發著草香的乾草堆上。

“金烏!”他喚了一聲,衝上去,張臂抱住馬頸。

金烏騅也立刻認出闊彆數月的主人,嘶聲歡湧不已。

楊在恩和此間的苑丞終於氣喘籲籲地趕到,見狀麵露笑容,說金烏騅是在半個月前,突然現身在天龍廄外的野地裡,被人發現。當時又瘦又臟,身上帶著各種擦傷,蹄掌也掉了一隻,十分警惕,看見人就遠遠跑開。那邊的人認出後,十分吃驚,不知駙馬的坐騎怎會獨自從河西回到長安,看這樣子,在路上是吃了許多苦頭,苦於無法接近,當即報告公主。公主聞訊,親自趕了過去,連聲呼喚,它應是認出了她,這才停下,跟著公主回了宮。隨後,公主便派專人給它治傷,精心養護。

“真是奇跡!算日子,它竟在路上流浪了差不多兩個月!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躲過了多少壞人,這才找了回來!”

楊在恩說起這個,還是驚歎,又唏噓不已。

裴蕭元心疼不已,和金烏騅再親熱片刻,手掌撫過它瘦得還沒完全長回肉的光背,突然,人打了個激靈。

“它當日回來時,身上鞍袋可在?”他猛地轉頭,問道。

“在!”那苑丞急忙點頭。

“流浪兩個月,背上鞍袋竟還在,所以才叫神駒啊!”

“那條袋呢?”他隱隱已是有所預感。

“公主取了。”楊在恩笑道,“駙馬放心,袋中東西公主必已替你保管起來。”

裴蕭元心臟一陣狂跳,全身的血,在這一刻,似全部壓迫到了%e8%83%b8膛那一個地方。

他幾乎無法呼吸,閉目立著,人一動不動。

“駙馬你怎的了?莫非是有貴重之物?若有,這便去,問公主便知,隻要金烏騅在路上未失,那便不會丟。”

楊在恩終於覺他臉色古怪,好像不對,擔心發問。

裴蕭元睜眼,見對麵二人都在疑惑地看著自己,很快,恢複原樣,微笑道:“我無事。袋內也無重要物件。隻是忽然得知金烏還在,一時失態。”

楊在恩和那苑丞鬆了口氣,笑著附和:“確實!誰聽說了這事不會驚奇?難怪人說老馬識途!真叫神駒!當時公主抱住它,也是流了淚呐!”

裴蕭元沉默了。

金烏騅是奇跡般回來了,可是他那一枚當時藏在鞍袋裡的魚符呢?

那袋用獸皮所製,他在交給青頭前,口子也紮得嚴,除非拿刀劍割劃,否則不會破損。

照楊在恩他們的說法,口袋似無異狀。

也就是說,隻要不是金烏騅在路上意外將東西顛出去弄丟了,那麼如今他那枚私藏的魚符十有八九,應是在她那裡,她必也看到了他那夜決心赴死之前留給她的話。

她是如何想的,如何看他?

倘若魚符半路丟了,也就算了,而她明明看到,一字不提,今夜,又忽然告訴自己金烏騅回來的消息。

她究竟是怎麼想他的?

裴蕭元的心情猶如一團亂麻,紛亂無比。他的眼前浮現出她和自己見麵時的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情,每一道目光,不禁愈發糊塗起來,到了最後,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他究竟是希望她看到了那魚符,還會寧願那魚符半路便已丟失,永遠不要讓她見?

“多謝二位,二位自便,不必管我。”

意識到旁邊還有人,他定下心神微笑道。

楊在恩和那苑丞知他喜愛金烏騅,以為沒了的愛駒突然就在身邊,想獨處也是正常,各自告退而去。

打發走二人,他牽著金烏騅走出皇宮,行在回往永寧宅的路上,然而,愛馬失而複得的喜悅,也無法抵消隨後籠罩在他心頭上的陰影。

他的心情越來越是沮喪,不僅如此,又冒出了隱隱的不甘之感。

他真的不甘,就這樣稀裡糊塗回去,當什麼事都沒有過。

他收住腳步,當眼前又浮現出昨夜他所見的她和蘭泰相處的一幕,心再次扭結。

顯然,他二人關係極好。他們看起來,更像是熟稔的友人,而非攝政和普通的臣子。

他需要回去一趟。

哪怕已經很晚,但,就算打擾到她,這件事,他也一定要弄清楚。

他不再猶豫,轉身,回到了他方出的宮門,將金烏騅暫時交托給宮衛,接著,他快步往她寢宮而去。

他回時,整個寢宮靜悄悄的,一切都已陷入夢眠,隻有宮道旁種的幾簇素馨尚未睡去,枝頭上一朵朵嬌黃的花兒擠擠挨挨,吐著一縷縷鮮潤的清香,香氣比白天更是沁人心脾。然而裴蕭元無心賞這夜美人的嬌嬈,他匆匆從旁走過,衣角勾住枝條,隨他步伐,拽得幾簇花瓣飄零委地,亦是毫無察覺。

幾盞宮燈在夜風裡輕輕晃蕩,在寢殿外的廊道裡,留了幾名宮監,忽然見他去而複返,急忙來迎,低聲道:“公主應已睡下。”

他們看起來無意阻攔,隻是告知。誠然,他在她麵前已什麼都不是了,但在彆人眼裡,他仍是駙馬。

他默默步上宮階,入了今夜他曾來過的那個地方。她寢殿的門已反閂。他叩門,喚出值夜的燭兒。燭兒揉著惺忪睡眼,當看清門外是他,未免再次驚訝。

“去和公主說一聲,我還有事,要見。”他說道。

燭兒迷迷糊糊點頭,急忙入內。片刻後,她出來說:“公主說,駙馬你自己進便可。”

他繼續往裡去,終於來到內殿門前。

門內透出一片寧靜的燈火之色。他抬起手,輕輕試了下門。

門是開的。

慢慢地,他推門,放輕步履,緩緩而入。

小虎兒酣眠在一張小床上,睡得正香。床前的地上,並頭放著一雙雲頭繡鞋。她倚著床頭,雲鬢蓬鬆,烏雲似地落在%e8%83%b8`前,身上隨意蓋了一幅綾被,靜靜看著走了進來的他。

他停步在了寢殿的中央,離她還有足足七八尺的距離。

“何事?”她輕聲問,嗓音慵懶,仿佛是在睡夢裡被他吵醒,懶怠起身,便如此放他入了這處屬於她的私密地。

曾在塞外寒營的夜半夢裡反複出現的一幕,竟變成了真。

他垂目,定了定神。

“金烏騅隨袋裡的東西……是在你這裡嗎?”

帶了幾分艱難,終於,他問出了這一句話。

她不答,一雙眼睛落在他的臉上,察看著他。

必是這殿中熱氣燒得太足。

慢慢地,裴蕭元覺後背沁出一層細細熱汗。不但如此,呼吸也變得不暢起來。

“他們說,金烏騅回來時,隨袋還在。”他又道了一句。

她自床上掀被而下,趿鞋走到梳妝案前,抽開一隻金平脫小抽屜,從裡麵拈出一枚金燦燦的東西,拖在掌心裡,轉身舉到%e8%83%b8`前,望著他道:“是這個?”

是他私藏起來的那枚魚符。卷邊殘破。他再熟悉不過了。

“當夜我本是想叫青頭騎它回長安的,不想青頭不走,隨我出了城,亂戰裡,他和金烏分開。它能自己一路回來,我也是沒有想到……”

他口裡強作鎮定地解釋著,然而此刻,在他的心裡,卻暗暗生出了一種極是強烈的苦澀之感。%25思%25兔%25網%25文%25檔%25共%25享%25與%25在%25線%25閱%25讀%25

那一夜,他隻是想將他心裡的話讓她知道,否則,他便是死了,也會遺憾。

他沒有想過她看到會作何反應。

今夜他知道了。平淡如水。

這一刻,他甚至冒出一個念頭。寧願那一夜,他已是葬在了雪崩之下。

他的聲音漸漸止住,看著她朝自己走來,停在了他的麵前,雙眸看著他眼,伸臂,將那枚魚符,慢慢地送到了他的%e8%83%b8`前,停在他衣襟的領口處。

接著,%e8%83%b8膛一涼。

一塊冰冷的東西自他衣領鑽入,貼著他正冒著熱氣的%e8%83%b8膛,如絲般墜滑下落,直到被係在腰間的蹀躞帶阻擋,硬生生,停在了他的衣下。

他衣下的熱膚受這冰冷硬|物刺激,霎時又泛出一片細細的雞皮疙瘩。整個人情不自禁,隨之暗暗打了個冷戰。

“還你了。明日自己把字磨平,交還給符寶郎。”

她說完,轉身離他而去。

他閉目,睜開眼時,發覺自己那手已是一把攥住了她的臂,不叫她離開。

她轉頭,看著他抓了自己的手,抬起頭。

“你是不肯嗎?你還想和我好?”

她似是領悟了過來,輕聲說道。

他沉默著。隻那一隻攥住她的手,絲毫也未放鬆。

“也好。”

她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那你回答我,為何你明明已經回來了,卻不肯立刻入城見我,要去投宿在驛舍?次日,我叫賀阿姆送兒子去你那裡,你人已到了宮門之外,為何還是不來見我?還有!”

隨著問話,她的笑容也徹底消失。

“就在昨天!你當我不知道嗎?我阿耶將你叫入宮,你分明人已來了東閣,最後為何還是不願現身見我?”

“裴蕭元,我於你,是如洪水猛獸一般的存在嗎?”

“嫮兒!”裴蕭元心猛地一緊,又叫出了她的名。

“不是這樣的。”他急促地道。

她卻顯然不願再聽。

“你在魚符上留了何話,你告訴我!”

裴蕭元一頓,幾分難以啟齒。

她冷笑。

“你說不出來了?我幫你。‘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倘若活著,你便一定回來見我。倘若死去,你也會永遠地思念著我。你在那夜抱著必死之念出城之前,是想叫青頭把這話帶回來給我,是嗎?如此美的一句話。是不是因為我是我阿耶的女兒,所以,我便注定沒有資格得到活著的你的愛惜?隻有你死了,我才配得知你的心意,是不是?”

“倘若如此,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