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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45 字 6個月前

有些交往的人也紛至遝來,應酬不絕。

一晃,幾天便這麼過去了。

在靜默無聲卻又與日俱增的焦躁等待中,終於,在他回來的第三個傍晚,宮裡再次來了人,道是聖人召見。

裴蕭元更衣入宮,再一次地來到了那座他永生也無法忘記的紫雲宮,等候在宮門之外。

黃昏的斜陽鋪在宮廊之上,四周寂靜無聲。他等了片刻,看見從宮門深處的一片陰影裡,走出來一道蹣跚的身影。

老宮監趙中芳傳了皇帝的一句話。

“陛下忽然體乏,精力不濟,說今日不見麵了。駙馬離開也有一年多,如今回來,宮中已是有了幾分春景。陛下叫駙馬自己隨意走走,想去哪,便去哪,瞧瞧景色也好。”

老宮監傳完話,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笑著躬了下`身,請他自便,隨即轉身,慢慢地,又蹣跚地入內,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宮門後的暗影裡。

裴蕭元再立片刻,邁步離去。

他在宮中漫無目的地閒行,未受半點阻攔。

最後,他的腳步停在了宣政殿的東暖閣外。

此間是朝會之所,但布置精巧,閣外連一庭院,種植花木,不似大殿那樣,給人以冰冷威壓之感。

據說,這裡便是公主這一年來常代聖人召會大臣並頒布上諭的所在。

這個時辰,暮鼓已催,受召來此參與議事的十來名來自兵部和禮部的官員事畢,正陸續從冬暖閣裡走出。他們行在宮廊上,三三兩兩結伴,一邊低聲議論方才談的關於舉辦獻俘禮的事,一邊朝外走去。

裴蕭元下意識地不願叫人看到自己來了此地,避了一下,閃身藏在暖閣庭院角落的一簇假山石後,等人都走了過去,紛雜的靴步聲和說話聲消失,耳邊歸於寧靜,他正要走出來,此時,伴著漸漸清晰的說話聲,閣門後,又起了一陣出來的步足聲。

他止步,抬頭望去,對麵似有兩人又從門後走了出來。

蘭泰一襲赤色官袍,金帶加身,愈顯器宇軒昂。另道木蘭碧的倩影微微一晃,也自門後走了出來。

是她!

看起來,是議事完畢,蘭泰最後一個離去。

不止如此,公主還親自送他出來。

第145章

一時,裴蕭元屏了呼吸。

出閣門後,蘭泰稍稍落後她半身,自然地伴行於側。

二人慢慢走在風雨廊下,一麵朝外去,一邊繼續方才談話,聲縷縷傳入裴蕭元耳。起初,話題也與即將到來的那一場獻俘禮有關。

隨了戰事結束,獻俘禮近來成為了朝堂內外議論最多的一件事,不止宮內,市井街坊的人在振奮驕傲之餘,也將這場即將到來的獻俘禮看作是一年前停宕的萬壽禮的延續。傳言裡那一副已重現在崇天殿的天人京洛圖在一年之後,又重新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這一副最早出自葉鐘離之手的壁畫,從它現世的那一日起,便注定成為了聖朝繁華和昌隆的象征。一場變亂,玉碎珠裂,萬千風流,毀於戰火。它終於得以重現原貌,欲再向世人揭其麵紗,又遭逢宮變和邊戰。終於,等到了今日,雲開霧散,它又一次等到了展露真顏的機會。如絕世美人,命運多舛,怎不叫人為之感歎。

唯一的遺憾,佳人隻合藏於帝王宮,有幸能一睹芳顏者,終不過是王公貴戚、百僚官臣,而這世上更多的萬千普通之人,隻能隔著高聳宮牆,遙望那一幅與他們無緣的傳奇的名畫。

獻俘禮日,聖人將在崇天殿賜宴百官和藩王外使,嘉獎有功之臣。天下名士也將有機會入宮,得以參與盛事,共同見證榮耀。

蘭泰說,坊間有一目不識丁而家產雄厚者,癡愛葉畫,雖然如今這畫已非葉鐘離所作,但依舊擋不住他渴盼之念,為能親眼目睹,竟不惜廣撒銀錢,賄賂了大量的長安文人,為他吹噓播名。短短不過一個月,竟真叫他如願混入名士之列,大名被寫在了受邀的名單之上。是在最後一關,被禮部的一個官員發現,將其除名,並投入長安縣牢,以儆效尤。

“如今人人都在笑話那人,白丁一個,冒充風雅,竟妄想至此地步。”

“公主你說,此事是否荒唐,可笑至極?”蘭泰將這笑話講給公主聽,笑道。

她聽了,也是莞爾一笑,又道:“舉動確實粗鄙,但初心也不算大罪。叫長安縣令訓誡一番,放了便是,無須過多刑罰。”

蘭泰忙應是,又由衷道:“公主宅心仁善,是那人莫大福分。”

她再次一笑。

“葉公當年曾說,畫分兩種,一是自娛,以托誌趣,非知交不能展示。其餘者,皆為看畫之人而作。他的畫也是一樣。天下人願意看,能夠看到,方是他畫作的價值所在,更是他作畫的初心。畫品分上下,而觀者,不分高低貴賤。如山在前,有人歎其雄峻,而有人得窺仰止之道。焉能論斷,山更喜後者?或前者之樂,一定不如後者?若是畫成便被獨藏,縱然金屋玉匣,也是大煞風景,為他所不喜。”

她回憶著阿公從前有一回在路上和她的閒談,唇角不覺微微上翹,一雙晶瑩美目,轉向慢慢停步在了廊中,正凝神細聽的蘭泰。

“當年葉公耗費極大心血作出的得意畫作,卻是為了鋪陳宮室所用,恐怕有悖他心願。長安之繁華,聖朝之榮偉,皆係於民。而天下萬民,卻無緣得見此畫。即便後來它不曾毀於戰火,應也是他莫大之遺憾。”

“如今這畫,何嘗不是這個道理。我倒是有個想法,待將來,機宜合適,奏請聖人許可,容百姓入內參觀。但可惜,哪怕此事最後能夠成真,能得見者,恐怕終歸也是萬人當中的一二,寥寥而已。”

她自己說著,也是笑了,搖了搖頭。

蘭泰靜靜凝望著她,慢慢道:“公主肯體察民心,願與民同樂,隻要有這心,便已是天下人之幸。臣代他們,向公主致謝。”

他言畢,恭然行禮。

她叫他起身,又笑道:“這些時日你也辛苦,今日事畢,你早些出宮休息吧。我不送了。”

她說完,繼續邁步前行,行至風雨廊的儘頭。那裡楊在恩領了人正在等待,以伴她回往寢宮。

蘭泰望著她的背影,忽然,仿佛想起什麼,又追上幾步,喚道:“公主留步!”

她停步,轉過麵。

原來蘭泰是為明日鎮國鐘樓開光一事而開的口。

鎮國鐘樓矗立在有著長安第一西門之稱的開遠門旁,為本朝開國定都建宮時,應一據說能夠通曉天機卜數的相術天師的建議而造,高九層,周長百丈,高過城牆,底層名為天穹寶殿,從命名也能知曉,是照宮殿製式而建。在第九層的頂上,懸有一口千鈞巨鐘,聲響,可動全城,當時,極儘宏偉壯觀之能,人在其下,更是渺若蟻埃。

從開遠門入長安的所有人,尚未抵達,人在城外,舉目第一眼能望見的城內建築,便是此樓。∞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而其名為鎮國,則是呼應宮內的永安殿,取鎮國永安、護國佑民之意。開國至今,雖經曆數次地震,皆不曾毀損。每當夜晚降臨,樓內亮燈,輝煌燦爛,光抵四門,更因連通永安渠,積水為池,栽種楊柳,又毗鄰西市,附近築起諸多寺廟道觀,無不雕梁畫棟、壁畫鋪陳,每逢春夏,美不勝收,漸漸地,鎮國樓便成為了長安民眾踏春秋遊的一個勝景之地。

然而,與永安殿一樣,這座高樓,連同它所代表的繁華和榮耀,一並也毀於景升末年的那一場變亂。

聖人複朝之時,這座百年華樓被叛軍一把火燒得隻剩半座殘體,焦黑一片,那口巨鐘,據說也被叛軍拉去熔鑄成了兵器。多年來,聖人再無修繕之念,周圍漸漸便也跟著荒敗下來。

就在去年,邊戰正酣之際,民眾為國祈福心切,盼望重修此樓,紛紛自發捐助,長安縣令攜民意上書,朝廷予以回應,撥款資助。事由長安縣令主管,但蘭泰亦參與其中。

“此樓主體已成,新鐘亦已懸頂。明日黃道吉日,請高僧開光舉辦法事,此事公主應已知悉,早前臣曾上奏。”

蘭泰上去,繼續說道:“就在前幾日,縣令尋臣,盼公主到時也能撥冗駕臨,共賞樂事。這兩日事忙,臣竟忘了轉話!”

他說完,見她沒有立刻答應,又解釋一番。

原來此樓雖已修繕完畢,油漆彩繪亦皆完工,但內中天穹殿內的壁畫,卻還是沒有動工。

照從前的樣式,是在樓殿裡繪上自三皇五帝堯舜禹湯以來的曆代賢王,以教化百姓,但沒想到諸多不順。先是畫梯不穩,主畫周鶴沒幾日便意外梯上摔下,跌傷了一臂,無法繼續,隻得另換一位宮廷畫師。那畫師到來沒兩日,樓內又走水一回。雖及時發現予以撲滅,但上下受驚不小。

長安縣令疑尋常之人鎮不住此樓王氣,又亟待在大軍凱旋獻俘禮日之前完工,好叫每一個從開遠門下走過的人,都能看到再次矗立的這座鎮國之樓,故匆忙擇日做法。

又,他雖也請了高僧,還是盼望公主明日也能駕臨,以安人心。

她聽完這個理由,仿佛啞然失笑,但沉%e5%90%9f片刻過後,還是點頭答應:“也好,恰好明日不忙,我去便是。”

雖已極力壓抑,蘭泰目底仍流露出隱隱的歡喜之色,他作揖:“臣明日護送公主同去。”

她微笑點頭,隨即不再停留,下廊,在隨從陪伴下,漸漸遠去,一擺木蘭碧色裙裾漸漸遠離視線,徹底消失不見。

次日,為免過於驚動民眾,公主出皇宮後,走北夾城,從一道距開遠門最近的夾城門出來。

蘭泰領著一隊護衛,早早等候在那裡。公主隨即乘車來到鎮國樓。車駕抵達,等候在外的長安縣令和一眾隨員迎她入內,法師也領弟子拜見。她還禮,隨即入座,那是一張設於天穹殿二樓畫廊中的坐榻,廊前一道欄杆,此外彆無遮擋,隻在公主坐榻前方張起一道半透的紫色紗帳,以此敬隔公主與廊下之人。法師登上位於樓前廣場中央的露天講壇,向著樓中紫紗帷後的公主和周圍聚攏而來的信眾,開始宣講法事。

雖然她這趟出行,儀仗已極是低調,但在抵達後,消失還是不脛而走。

鎮國樓能得以重建,與百姓請願不無關係,因而今日,原本自發來此參與開光法會的民眾便達上千,鎮國樓外的廣場裡,聚滿了前來聆受法會的民眾。公主駕臨,到場民眾驚喜萬分,下跪拜迎。隨後消息迅速傳開,莫說附近街坊裡的尋常百姓,便連西市裡的不少商人聞訊也紛紛閉門,爭相奔來參與法事。

公主幼時流落民間,回朝後助聖人理政,垂聽民意,體察民情,民眾對她無不愛戴。又都傳言,公主容貌傾城,此前有幸見過的,想再近距離看一眼,沒見過的,更想一睹真顏。

法事未過半,開遠門一帶便人頭攢動,鎮國樓附近更是如此,若不是蘭泰早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