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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50 字 6個月前

身體不便的聖人,領諸王和一乾有資格入列的朝廷重臣來到這裡,舉行了那一場此前因意外而延至今日的祭祖之禮。

結束後,當場公布一件大事:朝廷任命宋國公,梁州都督薛勉為平逆討劍南道行軍大總管,利州、閬州節度使各為副總管,協同發兵,以共計二十萬的兵力,征討原西南郡王劍南節度使宇文守仁。發兵之日定在三天之後,十二月二十日。

此事肇因,是數日之前,一個消息經由快馬送報長安,宇文守仁發檄文,聲討當今皇帝諸多罪項,宣布原正統景升太子血脈未絕,皇孫李延得上天眷顧,已被找到,遂在當地擁其為帝,定新年號為複本,合雄兵十萬,並呼籲天下各方響應,共同發兵長安,以正本清源,匡扶聖廟。

這一場突然到來的叛亂,霎時令長安震動。民眾一下便聯想到景升末年發生的變亂,一個不好,恐怕各地又將效而仿之,亂的便不隻是西南了,一時人心惶惶,街頭巷尾坊牆內外,無人不在關注。

而在朝堂上,此事更是一下便掩蓋了之前最受關注並傳得沸沸揚揚又沒有定論的駙馬疑罪一事。眾臣憤慨,紛紛上表,責撻亂臣賊子。隻是,消息來得太過突然,宇文守仁一夜間從兩朝老臣搖身變作叛首,眾多朝臣措手不及,而聖人龍體不寧,公主係一女流,暫時輔政而已——

人人以為,朝廷或需延宕些時日才能做出有效的反應。

就算用人可以快速定下,兵力的征召、糧草的調度,這些不是想當然說好就好的簡單之事。麵對如此規模的叛軍,朝廷沒有個把月的準備,怕是不可能組織起全麵的正式反擊。

誰也沒有想到,此次朝廷出兵,竟會如此迅速有力,並且,顯然是早有準備。超叛軍一倍的二十萬兵力,怎可能在短短三天內便完成調度。

這不僅僅隻是對叛軍聲勢的一個有力的迎頭回擊,更是對地方其餘一些或也趁機想要投機之人的威懾。

消息傳開,不但朝臣為之振奮,長安城的百姓更是歡欣鼓舞,奔走相告,翹首等待那盛大的出兵時刻。

又一個黑夜降臨,在宮內一座無名的地牢之中,子夜的寂靜時分,寧王來到了羈押裴蕭元的這間牢房。

一間鬥室,一燈如豆。在昏燈黯淡黃光照不到的角落裡,一道身影背對監門而臥。那背影看去仿佛一座傾倒的山峰,沉沉不動。

寧王停在監門外,想起方才看守說,駙馬來的頭幾天裡,滴水未進,整夜整夜都不睡覺。後來慢慢好了些,但飲食依然進得極少,不分白天和黑夜,不是向隅靜坐,便是閉目沉睡,幾乎不曾說過一句話,安靜得幾乎瘮人。

監門開啟,因這寂夜,鐵鎖發出一陣分外驚耳的響動。鬥室中的那道背影隨之動了一下,接著,人緩緩整衣起身,盤膝正坐。

裴蕭元原本的官袍靴履早已除去,身上穿著監衣,一頭烏發淩亂,眼眶深深地凹陷。

短短半個多月,他看起來便憔悴了許多,但身姿儀態,卻依舊如他慣常那樣端整,絲毫也未因身著囚衣陷入囹圄而變得委頓不振。

他望向寧王,微笑點頭致意。

寧王環顧一圈監牢。

應是趙中芳暗中吩咐的緣故,此處應是這牢中最為乾淨的一處監房了,但即便如此,依然窄小而簡陋,他身下不過一張席,一幅薄衾,又想起方才監守告知,厚褥暖爐,駙馬以戴罪為由,皆是不受,不禁暗中歎了口氣:“怎樣?這些時日,你受苦了。”

裴蕭元微笑道:“這裡已經很好,我沒事。”

或是多日不曾說話的緣故,驟然開口,他的嗓音艱澀而沙啞。

寧王再次暗中歎氣。因是攜事而來,便也不再多言,坐到監守送入的一張坐杌之上。

“二郎君,日後你有何打算?”他徑直問道。

“我之所想,那日已是告知陛下。”沉默了一下,裴蕭元應道。

寧王略略點頭,“你這些日在這地方,外頭發生的大事,應當還不知道。”

寧王將宇文守仁迎李延為帝,劍南道已成叛地之事講了一遍。

“好在朝廷已有防備,明日便是發兵之日。不但如此,你應也知曉,公主提前扣下宇文峙。本意自是希望其父能以子為重,懸崖勒馬,他卻一意孤行,斷絕父子香火,倒是宇文峙的親舅,宣威將軍益州都尉黎大祿,此前逃走之後,始終不曾放棄外甥。公主已和他達成一致,如約放走宇文峙了。”

裴蕭元沉默聆聽。

“如今西南表麵看起來叛情洶洶,實則都在預料之中,且號稱的所謂雄兵十萬,滿打滿算,應也不過是五六萬,當中還有雜兵。朝廷實際發兵十萬,號稱二十,這番應對,應能震懾其餘方伯。隻要戰況不敗,危情應當不至於擴散。真正叫陛下和公主擔憂的,是西北兩麵的局勢。”

寧王望向對麵那道席地而坐的身影。

“賀都有個堂兄,名何利陀,此前意圖篡權未果,流亡在外,此事發生在大射禮時,你應還有印象。李延實在狡獪,和那何利陀也私下結交,設計派人假扮聖朝使官去見賀都。因持朝廷從前信物,賀都不辨真假,以為真是聖人使者,以禮相待,毫無防備,遭到伏擊,險些喪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如今領著心腹正往長安求助而來。那何利陀自立為王,已應已答應李延擇時出兵,助其奪位。”

寧王眉頭緊鎖。

“不但如此,北庭那邊,阿史那也已自立可汗,正與其餘幾姓酋長交戰,節節勝利。一旦叫他得逞,整合北庭,勢必南下犯邊。到時西蕃再來,真正可謂兩麵受敵。朝廷重點防範之處,實際是在西北。如今令狐恭正調集人馬,時刻準備應對,但若萬一戰起,恐左支右絀,應對不易。”

他頓了一下,自坐杌上起身。

“裴蕭元接旨。”

“聖人口諭,允裴蕭元戴罪立功,封忠武將軍,即刻去往甘涼,協助行軍大總管令狐恭,務必擊退敵酋,平亂靖邊,拒敵於國門之外。”

裴蕭元慢慢跪地。

寧王說完事,急忙上去,將他自地上扶起。

“西北兩邊的局勢消息,如今暫還壓著,不曾傳開,免得人心不定,繼而影響西南戰事。故你這趟北上,隻能委屈你了,恐怕不能舉行如明日那樣的出師征伐禮,隻好悄悄走。不過,你可在京中各衛旅中擇選人員,一道隨你北上。”

“我無妨。這正合我意。”

寧王點頭:“好,好,這就隨我出去吧,早做準備,好出發履職。”

寧王說完,急匆匆要走,卻未聽到身後跟上的動靜,停步轉頭,見他還立在原地,目光艱澀,便問何事。

“公主傷情如何了?”終於,裴蕭元低聲問道。

那夜為了護他,她被皇帝誤傷,昏倒在他懷中。看著她肩衣染血不省人事的蒼白麵顏,一時之間,他驚懼得心臟肺腑如同絞裂,這驚痛之感,甚至徹底蓋過己身□□之傷。然而,在他還沒完全醒神過來之時,她人便被她的父親奪走了。也沒人再提劍砍他了,那個片刻前還憤怒得要將他砍成兩半的皇帝隻守著女兒寸步不離,剩他一個人,看著滿宮的人在他麵前慌忙來回奔走,而他,被徹底拒之在外了。

她就在近旁,然而,他卻再也無法靠近。

這種前所未有,被完全推出她所在的世界,一門之隔,卻是咫尺天涯的絕望之感,是他今生的第一次,深深地印在心頭。

他應也永遠無法抹去了。

寧王笑道:“公主肩傷無礙,駙馬放心便是。”

他視線飛快掠過裴蕭元那一隻傷手,頓了一頓。

“駙馬自己也要好好養傷。公主……想是明日出師禮在即,今夜她出不來,駙馬勿多心……”

寧王口裡說著安慰的話。▓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不不。老殿下誤會了。她是因我而受的傷,她無事便好,多謝告知。”

裴蕭元立刻閉了唇。然而,他不由地又想起羽雲樓裡的那一夜,她曾淒聲問他,是不是已不再喜歡她的那一幕。此時他那傷手之處,忽然又猛地抽痛了起來。想一次她,便痛一次。痛一次,便想一次她。

必是對他已經徹底失望,乃至厭棄而去。最後一麵也不會和他見了。

握著傷手,在步出這間他獨坐多日的冰冷監牢之時,在裴蕭元的腦海裡,模模糊糊地閃過了如此一個念頭。

第135章

這是一個深冬的清早,歲聿雲暮,在日月行替間,又一個小年即將來臨,然而,長安卻無心迎接新歲。

半城的人湧出皇城南的正大門,觀朝廷在南野為大軍舉行的出師征伐之禮。

六軍鎧甲森嚴,旗纛蔽野,在一片肅殺的如林劍戈陣中,頂盔摜甲的禁軍和衛隊擁著龍輦到來,久未露麵的皇帝身著袞冕,於百官和萬民之前現身。他的麵容隱沒在十二珠旒之後,玉藻下的龍顏深沉而威嚴,冕服下的身軀顯得是如此偉岸而高大,歸朝後便深得信賴、幾乎任何場合裡皆是同行的壽昌公主伴行在他身後。

皇帝於萬眾矚目下,獨自一步步穩穩登上禮台入座。焚牲、祭旗、賜將領以寶劍。禮官高聲宣讀皇帝告天下文。最後,在“伐罪劍南,馳命天下”的萬人鏗鏘齊聲討賊聲中,大軍開拔。出京畿後,他們將與彆地奔赴而至的軍隊彙合,金戈鼉鼓,踏平叛地。

就在今日之前,不但朝堂,甚至坊間裡,也已開始有了皇帝連喪二子不堪打擊,或龍體失能、油儘燈枯,不久於人世的傳言。

雖然皇帝近年一向便不如何上朝,普通朝臣難能見他一麵,但這一次的情況實在特殊,廢太子和康王沒了後,皇帝隱於深宮,公主與攝政無二,隻差一個名號了,引出猜疑,也是在所難免。

出於畏懼和避諱,雖迄今朝臣裡還無人膽敢公開上奏,表達對皇帝身後國體之事的顧慮,但各種猜測,早已不脛而走。

今日皇帝如此公開露麵,為大軍壯威,流言不攻自破,朝臣各自如何做想不可知,但對於普通民眾而言,君王龍體安康,又目睹官軍軍容雄壯,猶如頭頂烏雲退散,一整天,長安城非但沒有因這場突然到來的戰事蒙上陰影,反而到處都能聽到和皇帝公主親送大軍開拔一事有關的興高采烈的議論之聲。

到了傍晚,天又下起了雪。

不像半個多月前那第一場入夜到來天明便絕的濕漉漉的雨雪,今日紛紛揚揚,飛來滿天瑞雪,街頭巷尾便又多了不少孩童在雪中追打嬉鬨的歡笑之聲,甚至,有人還提早放起了為歲夕而準備的爆竹。

裴蕭元走在城西開遠門外的一座屯營裡。

雪下得很大,沒片刻,屯營的屋牆和周圍的樹梢頭上,便積起了一層如鹽的晶瑩白雪。

這座屯營的一角,臨時設做了他用的駐地。

隨他同行的,一撥是如陳紹這樣,當年被拆分、散在長安以及京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