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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65 字 6個月前

把扶住近旁的一根金絲楠木巨柱,道。

“是。在他們自刎到第十個人的時候,你阿耶屈服了。”

“如今駙馬認定陛下之過,駙馬錯了嗎?駙馬沒錯。陛下做得對嗎?不對。但是當時情境,他又能怎樣?”

寧王的聲音充滿寥落。

“和太子的爭鬥已是箭在弩上,你死我活,哪裡還有什麼退路?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去做了。裴固此前屢次拒絕你阿耶籠絡,不願投效,成了絆腳石,更是成了你阿耶一方所有人的死敵。你阿耶便是再不願,他也隻能被舍棄。”

“當年的這段隱秘,除了參與之人,連屋主陳王亦被排除在外,過後更是無人再提半句。我與裴冀後來偶有書信往來,他曾探問過我,我推說不知,他便再沒問了。但我猜測,以他對當日情勢的把握和他的大智,或是自己早已猜到了些內情。”

絮雨手扶著冰冷刺膚的粗巨廟柱,沉默。

“大射禮上,本王是主禮官。駙馬奪得頭彩,宣令後,陛下曾又私召見我,當時他仍是遲疑不決,道他固然極是欣賞裴家子,但召他入京,就近暗中觀察過後,認定此子隱有反骨,非容易掌控之人,將公主嫁他,陛下實不知是對是錯,更是他做過的唯一沒有把握的事。當時他也是心存僥幸,期盼公主和駙馬……”

“皇伯父!”絮雨截斷他話。

“當年馮貞平收到裴大將軍求助的消息,卻遲遲不發兵救援。這也是我阿耶的授意嗎?”

“不是!”寧王立刻說道。

“裴固之死,於你阿耶而言,是個意外。你阿耶隻是允許柳策業羈絆住他。事實上,當時的目的已經達成。裴固守城十來天,這個時間裡,你阿耶足夠抵達長安。照原定的設想,那時,近旁軍隊支援,便可解圍城之困,過後,裴固即便再趕去長安,也是遲了,於大局無礙。是柳策業知你阿耶對裴固極是欣賞,心存私念,恐日後萬一裴固轉念投效,削弱了他的權力,私下勾結馮貞平拖延救援。”

“沒有人會想到,裴大將軍為守地,掩護住更多部下,最後竟做出那樣的抉擇,自己領著八百死士出了關。那件事裡,他是唯一一個真正踐行國士之風的君子,心存君國,不計身家。和他相比……”

寧王頓住,想是情緒亦起波動,片刻過後,方繼續說道:“當時你阿耶獲悉消息,我恰在他的身邊,他極是震動,半晌不言,隨後流淚,向著北淵方向跪地,叩首敬拜,久久不起。或在那時,他便下定決心要除掉柳策業了,然而情勢使然,登基後,國事紛雜,千頭萬緒,不得不繼續倚重那些人。後麵的事,公主自己也都知曉。隻駙馬一直是陛下心中隱憂。”

“陛下對裴固,實是有愧,以我猜想,他最後終於同意,將你嫁了裴二郎,又對他頗多忍讓,應便是出於彌補之心。他原本應是希望,在柳策業一黨覆滅之後,北淵之事也就此了結,算是給了駙馬一個交待,駙馬就此罷手,大家往後相安無事,誰知他不肯乾休。”

“駙馬前夜闖宮,心中早已認定陛下是主使之人。誠然,是陛下,卻也是乾德朝的滿朝忠臣、功臣。要叫他滿意,便要動如今的半個朝廷。換做公主,公主會如何做?”

絮雨眺望著遠處紫雲宮那一片隱隱約約的殿脊昏影,收目轉向寧王,向他行禮:“多謝皇伯父今夜為我答疑解惑。皇伯父年邁,先回去休息。”

寧王卻沒有立刻走,又道:“當年的這件事不止令裴家人命運大變,對我震動亦是極大。蓋世功名將底用?高位恐怕多災患。榮華到頭來,更不過是一場空。陛下%e8%83%b8懷偉誌,非一般之人,可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忍,我卻再也無心朝事,陛下登基之後,一心求退。蒙陛下不棄,這些年渾渾噩噩,日子逍遙,有時思及屍位素餐,亦是十分汗顏。駙馬是我極為欣賞之人,他又是誨兒師傅。這兩天沒有師傅消息,誨兒也是焦慮不安。陛下那裡,是不可能允許我多說一句的。但是,倘若公主這裡點頭,我這便去向駙馬解釋當年之事,免得駙馬困擾過多,累及公主。”

絮雨慢慢搖頭:“不必了。事已至此,當年是我阿耶一個人的主使還是另有隱情,有何區彆?結果已在,裴大將軍是因我阿耶之過而去的,我阿耶卻因此做了皇帝,是最大得益之人。如今你再去解釋,在駙馬那裡,非但無用,反有為我阿耶粉飾過錯之嫌。”

她語調平靜。

“況且,李延已去西南,宇文守仁隨時會以擁戴李延之名起事作亂,北境更是蓄勢待動,朝廷三麵不安,此事就這樣吧。我阿耶前夜當著駙馬之麵認事,除去驕傲負氣所致,必也有他彆的考慮。如他所願,誰都不必出來再說了,先安定人心,合力渡過如今一關。”

寧王注目她片刻,恭然行了一禮:“是。謹遵公主之言。”

第134章

或是方才太過緊繃,寧王去後,身子稍稍鬆軟下來,傷肩處一陣暗痛便襲向了絮雨。

她就近扶著廟門,慢慢靠坐在了皇家家廟享殿前那一道齊膝高的檻上,稍歇。

慢慢地,絲絲如冰刀的冷氣,穿透衣物,自檻麵滲入她衣下的肌膚裡。

廟檻是以一整根沉水楠木削鑿而成,檻頭包有鎏金鏨連雲海馬滾獅紋的銅衣,應是寄意江山基業,千年不朽,萬年永固。倘若禮官在此,看她如此坐於其上,恐怕是要臉色大變,斥為不敬之舉。

她又下意識地環顧了一圈這地。

在她的身後,享殿之中,左昭右穆。日夜不熄的長明之燈,是李家敬虔的子孫後裔為列祖列宗們奉獻的源源不絕的香火。左右配殿,陪奉著聖朝諸多的王公將相,墓誌銘或是著史官的筆下,他們無不功勳卓著、德隆望尊,足以享配此等無上榮耀。

如此莊嚴貴重之地,如將軍裴固,自是沒有資格入座。

不過,在他自己,或是從未曾想過,抑或在意過此等身後之事。

這間總是深門緊閉散發著年長日久高貴腐朽味的李家家廟,應也不是他想要的歸宿。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是為一個戰神寫下的最為壯麗的墓誌銘。

然而,戰神的謝幕,竟是死於來自背後的刀。

她收回目光,將頭偏靠在門上,閉目了片刻,心中忽然湧出一種想要離開的衝動。

這個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她睜了眸,正待起身,微微一頓。

遠遠地,對過去的丹陛道的儘頭處,停了另架坐輦,幾名宮人的影,掩在大門外的一片暗影裡。

在她的麵前,丹陛之下,老宮監扶著皇帝,將他送到了這裡。接著,皇帝伸手,搭在了丹陛階的白玉欄杆頭上,循著石階,自己摸了上來,向她走來。

她扶著廟門,慢慢站了起來。

皇帝自己登完了最下的一段陛階,欄杆雲頭至此蜿蜒向下延伸落地,中間空隔了一段,他的手夠空了,人一下便失去方向。那隻枯槁的大手繼續在附近摸索,卻是徒勞無功。

在試了幾次後,他頹然而止,立在了原地。佝僂的身影慢慢顯出幾分沮喪和無助。

絮雨走下陛階,走到他的麵前。

“阿耶。”她輕聲道,“你怎來了?”

皇帝聽到她的聲音,麵上登時露出微微欣喜之色,他朝她伸手,在觸到她垂落的衣袖的一刻,仿佛感覺到了什麼,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收了回來。

“阿耶聽說你醒了,來了這裡……”皇帝喃喃地道,語氣竟似帶了幾分討好之意。

“我無事,傷也不打緊。”

絮雨平靜地應道,伸出自己的手,攙扶住皇帝的胳膊。

“走吧,我送阿耶回去。”

皇帝卻沒有立刻邁步。他微微垂麵,仿佛在凝望絮雨正攙著他的那一隻手。

“嫮兒,你都知道了,是嗎?”終於,他慢慢抬起麵。

“你已經知道,阿耶是個徹底的壞人了。你對阿耶不失望嗎?”

絮雨望向麵前的皇帝。

再也不見半分他提劍殺人時那恐怖的模樣了。他的麵容掩在她身後享殿內透出的長明燈的一片餘火裡,昏黃黯淡的光中,這張蒼老的臉,此刻透著幾分無助的沮喪和惶恐。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

“阿耶,你真的很冷酷,超出了我此前所有的預想,甚至,叫我想起來,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她輕聲地應。∮思∮兔∮在∮線∮閱∮讀∮

皇帝的麵容微微抽搐了下。

“當年的事,你或許當真身不由已。我大約也能猜到,後來這麼多年,阿耶你為何遲遲不為裴大將軍他們正名,給予他們應當有的身後之榮。我不能說你錯,因我不在你的位置,沒有資格對一個皇帝的身前和他所考慮的身後之事進行隨意批判。叫我心驚的,是阿耶你的冷酷。你明明也負疚於死者,卻又最大程度地去利用他們的價值,甚至,不惜繼續去傷害和死者有關的活著的人。”

“在阿耶你做皇帝的那一天起,你便再也不是我小時候的那個阿耶了。”

“阿耶這麼做,一切都是為了……”

在女兒毫不留情的指責聲中,皇帝欲要辯解,張口,又停了下來,複閉唇。

“我知道,阿耶你想說,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朝廷,還有你去之後的聖朝基業,是嗎?就好像你曾對阿娘所做的一樣。”

“嫮兒,你也要離開阿耶了,是嗎?”

終於,皇帝問,神情籠罩了一層淡淡的絕望之色。

絮雨凝視著他,慢慢搖頭。

“不,我不會走,不會離開你的。”她應道。

“阿耶你叫我感到齒冷,可是我又無法真正恨你。我同情,同情我從前的那個阿耶,還是定王的阿耶。”

她展目,望向太廟那在夜色中聳踞而森森的影。

“從他上位之後,他的餘生和魂靈,便被困在這個地方,和滿朝的官員一樣,跪拜那個位置,所思所想,為了那個位置。忠臣、國士、心愛的女人,都可以退到一旁,心硬如鐵,刀槍不破——”

她轉向皇帝,再一次,五指張開,緩緩地握住了他的臂。

“阿耶,阿娘曾在夢裡時時提醒,叫我勿歸。這裡確實不是我想留的地方,但我也不會離開阿耶的。從前如何,往後也會如何,我還做阿耶的眼睛,伴著阿耶,直到阿耶不需要我的那一天。”

“誰叫我是阿耶你的女兒呢。”

她聲落下。

“嫮兒。”

半晌,皇帝終於反應過來,顫聲喚了聲她,張臂,將女兒緊緊抱入自己的懷裡。

絮雨將臉輕輕依在皇帝懷中,閉目了片刻,道:“我送阿耶回去了。”

“好。”

皇帝從未像這一刻那樣聽話,甚至是乖巧地靠在了女兒的身邊,讓她引著自己,慢慢地,走出了這座廟殿。

半個月後,相同的地方,實際已是如同攝政的公主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