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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83 字 6個月前

倍覺孤怕的她纏著他,索取他的憐愛。

是那夜的因,種下了此一刻的果?

這一團乖巧躲在她身子裡,極少打擾她,以致她半分也未覺察的小血肉,是為繼續陪伴她,才到來的嗎?

“公主!公主!”

直到聽到楊在恩那帶著幾分惶恐的呼喚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絮雨方驚覺自己麵龐微微濕冷。

她偏過臉,抬手擦去麵上濕痕,在原地靜立了片刻,複道:“我去看阿耶。”

連續無眠的焦心守護,終於還是叫皇帝支撐不住,吃了藥後,昏睡過去。

絮雨坐在榻前,手放到被下,一直握著皇帝發冷的手,久久未放。她凝視著榻上老父親那緊閉雙目的麵容,從未如這一刻般強烈地感到了他分外的蒼老。如一株本就枝葉稀落的枯槁老樹,又遭一場摧滅的雷擊。

縱然早也知曉“既來孰不去”,生老病死,是世間靈命的共同歸宿,任帝王將相英雄紅顏,抑或販夫走卒,無人能夠逃脫。然而,對著如此模樣的皇帝,當眼前浮現出他明明雙眼不見,卻還狂怒提劍殺人,為的隻是認定了那位裴郎君辜負了他女兒的時候,她的眼眶還是再一次地微微酸熱起來。

皇帝不是好人,雙手染滿了血,或許,更是虧欠了許許多多的人。

然而,他終究是她父親。

她再默默陪伴了片刻,起身走出,對著神色同樣憔悴,或也連著數個日夜已是不曾合眼的老宮監輕聲道:“趙伴當,你堅持要我坐馬車,就是希望我趕回來的路能短些嗎?多謝你了。你也去休息吧,不要累壞自己。”

老宮監眼眶溼潤。

“老奴無用。彆的,什麼都做不了。”

“趙伴當你已儘力,而且,幫了我極大的忙。”她由衷感激地說道。

她無法想象,倘若再遲一步,在暴怒得近乎完全失了理智的皇帝的手下,將會發生什麼。

她感覺得到,在那一刻,皇帝的殺意已如決堤之水。

若非誤傷到了她,恐怕就連她也無法喊停了。

“公主也去休息吧,身上有傷,況且還……”

趙中芳望了眼她的小腹,神色複雜,透著深深的不敢言明的憂慮。

絮雨順著他的目光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我已睡夠,沒事。”

趙中芳望她片刻,似若有所悟,終於,他低低歎息一聲,隨即用猶如耳語似的聲音道:“駙馬暫在袁值秘獄之中。老奴和他算有幾分故舊,能說幾句話。駙馬手傷已得醫治,在裡頭自是沒法和外頭比,但好歹,想來不至於受太大苦楚……”

絮雨沉默了一下,轉道:“趙伴當,你離得最近。你把阿耶和駙馬會麵的全部經過,說給我聽。”

“一句話,一個字,也不要落。”

趙中芳並無猶疑,應了聲是,引絮雨來到閣間,閉門後,將全部過程講了一遍。講完,他閉口,神色黯然。至於孰對孰錯,半句也無置評。

“趙伴當,寧王人在哪裡?我去看下他。”

久久過後,絮雨忽然說道。

第133章

深夜,幾名身強力健的宮監抬著一架暖輦,穿過連綿不絕的殿宇和宮苑,行至太廟。

寧王還在側殿一間供皇室用來日常祭拜的供殿之中,正焚香敬拜虔誠祝禱,祈求列祖顯靈,護佑早日渡過難關。忽然聽到身後腳步聲起,轉頭,見一道披著鬥篷的身影立在殿外,認出來人,匆匆上去迎接。

絮雨喚了聲皇伯父,行禮。

短短一二天而已,原本向來閒適的老王,此刻看起來亦是形容憔悴,麵布委頓之色。

“公主醒了?傷情如何了?如此深夜,怎也來了這裡?”

寧王打量,看她除了麵容蒼白,有些血氣不足之態,精神看起來已是和此前相差無幾,終於露出幾分欣色。

絮雨含笑點頭,解釋幾句,入內,拈香朝殿中神位亦一一拜過,最後將香火插入爐中。

寧王在旁等她拜畢,擔心她身子吃不消,正待親自送她出廟,聽她說道:“皇伯父,當年北淵之戰真相到底如何,你應當知道。”

寧王一怔。

絮雨續道:“駙馬夜闖禁宮,阿耶當著駙馬的麵,說他便是主使之人……”

她壓下心中湧出的一陣無法抑製的傷感,一頓,平複情緒,繼續說道:“實不相瞞,起初在我知道駙馬查當年事的時候,我是不信阿耶會做這樣的事的,無他,憑我是阿耶女兒的直覺,他雖悍烈,行事狠辣,卻自有節度,不該是那樣的人。後來,越來越多的跡象和證言指向我的阿耶,莫說駙馬,我也開始懷疑起來。但是,經過前夜,我又有了另外一種感覺。”

“我讓趙伴當和我講了當時阿耶與駙馬會麵的經過,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總覺得,阿耶似乎另外有所隱瞞。”

“阿耶的性情,皇伯父你是知道的,他不肯說的事,便是問再多,他也不會講。此事他從前在我麵前便含糊其辭,從不肯多說一句。如今他既已認下,我便是再去問他,哪怕當中真有彆的隱情,他也斷然不會改口。”

“皇伯父,你是阿耶信任的兄長,在他還是定王征戰之時,你便為他征發糧草,是阿耶最堅實的後盾,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你應當是知道內情的。”

“我的阿耶和神虎大將軍之死脫不了乾係,這一點我清楚,但除此之外,他還隱瞞了何事?他到底在維護什麼人?”

寧王眉頭微皺,神情苦惱,目光躲閃:“實在是不早了,公主身體要緊,走吧,伯父送你回寢宮去——”

他口裡說著,轉身匆匆出去。

絮雨追上,在殿外的走廊裡,雙膝落地,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麵之上。

“皇伯父!你一定知道!求你和我說!”

寧王回頭一看,趕忙回來將她扶起,“公主快起來!地上濕冷,當心身子!”

“皇伯父,此事對我,極是重要,我求你了!”絮雨不起。

寧王對上她微含水光的雙眼,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罷了,你起來。”

他扶著絮雨起身,沉%e5%90%9f了片刻,終於,慢慢地說道:“那是景升朝的最後一年,叛亂所引發的動蕩接近尾聲。戰況一緩,不可避免,皇位之爭,便成了新的戰場。”∫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那個時候,景升太子已提前護著老聖人回往長安,聖人仍在河東一帶收複失地,戰況算是順利,擊潰叛軍,收回太原府,並一鼓作氣,將叛軍全部趕出了河東。太原府號為北都,此戰意義不言而喻,聖人聲望達到空前。隨後,聖人便得密報,老聖人彼時已病重,不能自主,景升太子懼怕聖人回京對己不利,又擔心聖人趁機經營河東,萬一愈發坐大,便矯傳聖旨,派他的人來領河東節度使,再封聖人為盧龍王,擔任安東節度使,命立刻發兵,繼續剿滅那裡曾參與此前叛亂的異族之敵。”

“安東之地,本就長年苦寒,當時又是十月之末,將入嚴冬。不給禦寒之衣,不提半句糧草,前去打仗,無異於自尋死路。此前,便曾發生過五千遠征軍遭遇風雪,一夜凍為冰人的慘劇。”

“太子所謀,聖人豈會不知。他麾下一乾心腹,此前一直便在進言,盼聖人趁機上位,否則,以太子%e8%83%b8襟,倘若叫他順利登基,將來,上從聖人,下到麾下,恐怕都將不得善終。此前聖人原本猶豫不決,收到消息,知再無退路,當即決定,以探視老聖人為由,領兵去往長安,柳策業則毛遂自薦去往北淵附近,設法限住裴固。”

“景升太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這才有他急召裴大將軍回京一事。他又擔心裴大將軍路遠,行軍速度趕不上聖人,為阻撓聖人回京,私通此前被趕出河東的叛軍,允諾隻要除去聖人,可再封河東。叛軍熟悉地形,召集殘餘設下埋伏,聖人一時不察,受到伏擊,身中毒箭,靠身邊韓克讓等人奮不顧身掩護,方殺出包圍,隨後組織反攻,將叛軍頭領悉數殲滅。接著,不顧身體尚未痊愈,繼續趕路,不料餘毒未清,行至晉州一帶,毒發昏迷,被迫暫時落腳在投靠的陳王府內養傷。”

“就在當夜,柳策業派自原州的信使抵達,便是韋居仁的父親。他帶來了柳策業的壞消息,稱裴固已領兵返回長安。除此,還帶來一個阻止歸朝的法子。據他之言,以他對裴固了解,必定萬無一失。隻是在執行之前,他須征得聖人首肯。”

“聖人昏迷不醒,時間緊迫,已是無法再等待下去。隨在聖人身邊有十來人,以韓克讓為首,他當時是武威將軍。其次便是盧景臣盧景虎兄弟,二人出身名門。另外還有八九人,皆是一路跟著聖人拚殺出來的忠勇乾將。當時是盧景臣帶頭發聲,認為可行,行大事,不拘小節,且也隻能如此行事。否則,萬一叫裴固順利領兵回京,以他的威望和戰力,到時鹿死誰手,實在難料。”

“他開口,其餘人自都讚同,隻是心中也都明白,此事非同小可,那韋居仁之父在外又不停催促,十萬火急。這些人裡,韓克讓本就份位最高,他又不曾表態,便都迫他開口。韓克讓最後拍板——”

“便是如此,盧景臣回複信使,韋父快馬離去。”

“你阿耶蘇醒,已是三天後了,得知此事恨惡,下令快馬追上去,將信使追回,身邊之人苦勸,言迫不得已為之,懇求聖人納言,無人立刻執行命令。他大怒,不顧傷情,推開眾人自己出去喚人,然而出屋之後……”

寧王忽然停下,一直默聽的絮雨望向他。

寧王的目光投向前方那夜色下的模模糊糊的連片雄殿峻樓的陰影,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聲音發澀。

“聖人出來,看到庭院之中竟也黑壓壓跪了幾十人,眾人亦是異口同聲,懇請他做決定。就在你阿耶震怒之時,列在最末的一名百長拔刀,率先自刎於地。接著,是近旁的執戟長,再是陪戎校尉,司戈——”

“他們跟著聖人以命拚殺,太子卻坐享其成,要他們如此交出一切,乃至身家性命,誰肯甘心。又知聖人性情,醒來知道,或不願做引敵攻城之事,已是議好,選甘願站出的人以死上諫,保證他們兒孫高官厚祿,無後顧之憂。”

絮雨駭然而動容。

寧王慢慢轉向她,眼裡流露出懼色,嗓音微微顫唞。

“公主,你能想象如此場景?從最低階的百長開始,自下往上,一個接一個拔刀,決然自刎,以死請求納言……”

“皇伯父不在現場,但當時場麵之慘烈,可想而知。那些可都是你阿耶的親信部曲,平日作戰,無不是隨他蹈鋒飲血衝在最前的良士勇將,便那樣一個個輪流割頸,睜著眼睛,倒在他的麵前……”

寧王的聲音停歇了下去。

絮雨隻覺%e8%83%b8中悶意翻滾,鼻息裡仿佛已嗅到陣陣催人作嘔的血腥之氣,幾又要嘔吐。

“我阿耶屈服了。”

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