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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43 字 6個月前

裴蕭元閉了閉目,最後,深深俯伏在了皇帝的腳前。

“臣知臣今夜來,便是死罪,何來資格再敢覬覦天家公主。”

一陣死寂。

“朕的女兒,她不需要你來保護!”

突然,伴著一道獅吼象鳴般的憤怒咆哮之聲,皇帝猛地一掌,重重拍在榻上。在吼聲衝上殿穹撞著殿隅所發出的嗡嗡不絕的回音聲裡,他整個人暴怒而起,從榻上翻滾而下,不料,一腳踩踏住一片掛落在地的衣角,登時失了平衡,站立不住,人朝前撲去。

近前便是禦案,四方的案角和棱邊,堅硬無比。

裴蕭元幾乎是下意識從地上一躍而起,伸出雙臂,飛身撲上。

堪堪將人托住,下一刻又被皇帝狠狠拂開。他自己踉蹌著,胡亂一把抓住了禦案的邊緣,終於,立足在了地上。

勉強站穩,起初他大半的身體皆伏靠案麵,以此支撐,歪聳的一段背影一動不動,燈下,隻見那死死攥著案緣的手的背上,青筋一徑地跳個不停。

許久,他肩動了一下,接著,皇帝直起身體,緩緩轉麵。

“裴家小子!你不是想知道,當年誰是主使之人?你聽好,朕這就告訴你!”

“你想得沒錯。當年的事,就是朕的主使!”

皇帝眼內陰霾重重。他咬牙切齒,從口中吐出了這一句話。

正裴蕭元神情霎時灰敗,眼角微微抽搐之時,伴著一陣雜遝的混合著刀甲碰撞的急促靴步之聲,韓克讓疾步奔入殿內。

他的麵容形同扭曲,兩道目光掃過眼皮垂落一動不動的裴蕭元,“陛下——”他惶急地張口。

“滾出去!”皇帝憤怒地大喝一聲。

韓克讓一僵。

“沒聽見嗎?”皇帝聲極森然,“誰允許你進的?”

老宮監噗通跪在了韓克讓的身後,叩頭如同搗蒜。

韓克讓終還是向著皇帝撲跪,叩了下首,慢慢地退了出去。

皇帝此時已直挺挺地撅直了身體,傲然而立。

“去!”他喝了一聲,指著劍架方向,向著裴蕭元下令。

“去拔劍!朕就在這裡!你來複仇便是!”

裴蕭元凝立不動。

皇帝等待片刻,嗬嗬冷笑。

“裴家小兒!朕認下了,你又待如何?是要殺了朕,還是預備反叛,去和李延還有你那位好友阿史那一道作亂,和朕作對?”

裴蕭元的神情慘淡至極。他的雙目通紅,眼底是絲絲正在迸裂的溢血的一片紅影。他咬著牙關,下頜緊繃得如刀斫斧鑿,脖頸之上,遍布道道青筋。

“我之所求,陛下心知。事已至此,陛下應許,我之幸。陛下若是一意孤行,我之命!”

他一字字地說道。

“我裴蕭元,做不到人臣本分,是為不忠。知父為誰所害,卻不可複仇,是為不孝。見色起意在先,辜負芳卿於後,是為無情。交友叛國,放虎歸山,是為無義。如此一個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徒,本無顏再存活於世——”

他流星大步走向了皇帝方才所指的劍架,握住劍柄,反手一抽。

伴著一道龍%e5%90%9f森森的寶劍出鞘之聲,那一柄辟邪劍已在他的握中。

趙中芳何敢去遠,方才便守在槅子門近畔。他被內殿所發的抽劍之聲所驚,看見裴蕭元執劍,正紅著眼,一步步地朝著皇帝走去。

“駙馬!你敢——”

他厲呼宮衛,自己亦是一個轉身,自衝來的最近的一名宮衛身上拔出佩刀,待要衝入,刺向意欲行凶之人,下一刻,驚呆。

裴蕭元止步在了禦案之前。

“且留此殘軀,我明日便北上,阻阿史那叛國之亂,以清贖我罪。”

他將自己的左手放在了禦案的一角之上,在趙中芳回神,驚駭欲死的尖利阻聲中,沒有絲毫猶豫,瞳仁冰冷,一劍狠狠砍下。

青鋒落,一截小指掉在案麵之上。

他臉色青白,如覆著一層遠古之雪。

砍斷小指,他放劍,拳捏住自己那一條自指縫間不斷湧血的傷指,一聲不吭,轉身便朝外走去。

皇帝撲到案前,顫唞著手,摸到了那一截尚帶體溫的斷指。他低垂頭頸,驚,恨,懼,在他麵容之上交織,僵了片刻,抬起頭,神色已是化為狂怒。

“裴二!你這狠絕之人!我女待你一片赤誠,你負她便罷,這般,是想誅她之心嗎?”

“你一早便在恨朕!從見你第一麵起,朕便看出來了!你拿朕的女兒報複朕!若非你當初刻意勾引,她怎麼可能對你如此上心!”

“朕這就殺了你這負心狂徒——”

皇帝一把抄起方被拋下的那殘著血跡的劍,循著前方離去的靴聲和那一道模模糊糊的影,追了上來。

裴蕭元停了步。

他緩緩地轉麵,任那隻傷手淋淋地滴血,望著皇帝握劍,惡狠狠地朝著自己趕來。

就在這時,又一片倉促的腳步聲自槅子門後發出。

絮雨帶著滿身的潮寒衝入,轉過了槅子門。

皇帝已追至裴蕭元的近畔。他惡狠狠地尋望著前方那道模糊的影,凶狠送劍,胡亂地刺向了他。

而此人,既無反抗,也無半點躲閃。

“阿耶!你住手——”

絮雨魂飛魄散,驚叫聲中,她不顧一切地衝向了前方那道顯然絲毫也無躲避之念的背影,將他一把推開。

下一刻,她覺肩上似被什麼有著尖利牙口的冰冷東西咬了一口,很快,那短暫的驚疼轉為了劇痛。

皇帝劍出,刺入她左側的肩胛之上,方驚覺過來。

“嫮兒!”

皇帝呆了一下,咣當一聲,一把擲開了手中那交染著兩股鮮血的辟邪劍。

“嫮兒!你怎麼樣了?是阿耶傷到了你嗎?”

焦惶無限的皇帝胡亂伸手,要去抱摸自己的女兒。

血迅速在肩衣上洇滲而出。

絮雨嗅著鮮血的甜腥之味,忽然感到一陣胃腹翻湧,那數次困擾過她的待要嘔吐之感再次襲來。隻是這一次,又頭暈眼花,耳裡似有蜂鳴不絕。

她忍著肩痛,勉強道:“我無事。”

“阿耶,你不該這樣的,動輒打殺——”

話音未落,再也支撐不住,聲漸悄。

裴蕭元驚起,撲來,將軟倒的她一把接抱在了臂中。

“滾!”

皇帝已摸到女兒肩上那溫熱的黏稠的血,登時目呲欲裂,將這抱住絮雨的年輕男子狠狠推開,自己接住了軟倒的女兒。

“來人!叫太醫——”

皇帝嘶啞驚懼的吼叫之聲,霎時充滿整個高大而曠靜的紫雲宮。

絮雨墜入了一個無聲無光的寧靜世界。這如初生嬰兒般放鬆、無思無夢的安眠之感,隻在從前她沒有記起舊事、隨阿公四處遊曆的時光裡有過。

冷了添衣,餓了加餐,乏累了,便該安眠一場。

她在這久違的終於再次到來的深眠裡沉沉地睡著,留戀無比,想就此一直睡下去,永遠不用醒來也好。然而,仿佛有看不見的絲線牽係她的指尖,時不時抽[dòng],延伸到她心頭,鳥喙般輕輕啄她。絲線的那頭是什麼,夢裡的她混混沌沌,想不起來,但她該醒來,那頭有她放不下的牽掛的感覺,卻變得越來越是濃烈。//思//兔//在//線//閱//讀//

終於,她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臥在了她宮中寢殿的床上。

帶著幾分初醒的意念空白,她轉過臉,看了過去。

似是深夜,窗後卷簾連片垂落,床榻近畔銅燈擎架上,幾支燭火微微跳躍,映得卷簾上的片片繡綺閃著點點金燦燦的反光。幾名小宮娥靠坐在地簟之上,因無事,紛紛垂頭,打著瞌睡。

鼻息裡,浮盈著淡淡的清苦藥味。耳邊安靜極了,針落可聞。

她在枕上動了一下,肩頭隨之傳來的微微疼痛之感令她驀然一頓,接著,那些昏睡之前的全部記憶,一下湧回到了她的腦海裡。

她直挺挺驚坐而起,不顧肩傷牽扯到的疼痛,一把撩開被衾下榻,趿上擺在床榻前的一雙雲頭宮履,裹了件掛在一旁的披帔,邁步朝外奔去。

她發出的響動驚醒了宮娥,她們紛紛跟著起來,在後追來。

公主昏睡已過一個晝夜。太醫為公主診過多次,皆言肩傷無礙,乃神倦體乏,休息足夠,或便將醒來,然而卻是遲遲不見睜眼。

若是平常,太醫恐怕早就受到責罰,無不戰兢。萬幸此次皇帝竟靜默異常,隻不眠不休,親自一直在旁陪伴,直到前半夜,支撐不住,方被送了回去。

楊在恩方又去和留守的太醫問公主的情況,從外行來,迎頭便撞見絮雨神情惶急披頭散發地疾奔而出,驚喜之餘,立刻知她所憂,立刻上前說道:“公主放心!陛下一直伴著公主,才回去不久。陛下無事!”

絮雨頓步,穩了穩神,抬頭又問:“駙馬呢?他怎樣了?”

她問完,楊在恩麵露遲疑之色。她的心咯噔一跳,渾身血液登時凝固,腿股發軟。

“我阿耶……殺了他了?”她想起皇帝提劍怒氣衝天胡亂刺他的那一幕,顫聲問道。

楊在恩急忙擺手,一把攙住絮雨。

“公主誤會了!駙馬隻是被投了獄,性命無礙。”

絮雨閉目,穩住還在狂跳的心,待思緒稍稍平複了些,邁步繼續朝外走去。

“我去看阿耶。”她低聲說道。

“公主慎步!”

楊在恩急忙從宮娥手裡接過遞來的厚氅,裹在她的身上,又小心攙扶住她,仿佛她是什麼一碰就會碎的琉璃做的人一樣。

“外麵天寒路滑,公主當心身體。太醫說……”

他停了下來,欲言又止,神色頗顯古怪,分不出是喜還是憂。

“太醫說我怎麼了?”絮雨聽出楊在恩話裡有話,問道。

楊在恩一頓,輕聲道:“啟稟公主,太醫說,公主有喜了。”

絮雨定住了。

“太醫說,公主雖玉體帶傷,又神疲氣乏,喜脈……卻極是明顯,始終滑走如珠,可見……可見胎象平穩,和公主……相連緊密,料無大礙……隻是雖然如此,公主也一定要多加小心……”

公主有喜,這本該是何等值得慶賀的大喜之事,然而,偏偏發生在了如此微妙的時刻。

當這消息從太醫口中說出之時,皇帝陛下起初似乎愈發憤怒了,然而很快,他又沉默了下去,除了命令太醫全力為公主診治,再沒有就此事表露過半分的態度了。

楊在恩實也不知這個消息對公主而言是喜是禍,駙馬那事該如何收場。他一麵小心地觀察公主神情,一麵斟酌著言辭,謹慎地解釋。

在如突然墜入雲霧似的一片茫然裡,絮雨下意識慢慢抬手,將掌搭在了自己平坦的,毫無異常的小腹之上,不敢相信,竟就這樣,在她身裡,忽然便多了一團小小的,原本不屬於她的陌生的血肉。

她想起了那一夜,在那間繪著阿娘所變身的西王母壁畫的紫雲宮西殿小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