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官位雖也四品,與他此前得授的中郎將無二,但實際,兩者不可同日而語。
中郎將不過武職,而中書行台卻輔佐天子朝政,是掌議政務的樞機之所,朝堂真正的權力中心。三十歲前能入其中,擔任給事中或是舍人者,便屬鳳毛麟角。如今皇帝竟有意直接擢他為侍郎,而他的出身,又非科舉,隻是一名此前一直服役在邊地的武將。
這實是極大的信任和恩寵,且寓意深長。如此年輕便入中樞,曆練過後,將來比及朝宰,登上無數仕途中人夢寐以求的巔峰之位,也是順理成章。
趙中芳屏住呼吸,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的這個青年人,暗盼無限。
然而,這道身影卻如石柱,無半點應當有的反應。
殿內一時不聞半點聲息。
他身上沾積的雨雪之水受熱漸化,沿著衣角凝成水滴,墜濺在他靴履所立的宮殿地麵之上。
皇帝被這極輕的水滴之聲驚動,側耳聽了幾下,又轉向趙中芳:“說外頭下了雪?小兒郎身上可是濕了?先帶他下去,換身乾爽衣裳。”
“駙馬請隨老奴來。”趙中芳立刻來到裴蕭元的身邊。
裴蕭元朝他拱手辭謝,隨即再次轉向皇帝,望著麵前這一位看起來和家中尋常年邁親長無二的人,緩聲卻清晰地道:“陛下,臣今夜前來,是有事問奏。”
“哦。”皇帝眼皮動了一下,“何事?”
“自臣入京以來,曾不止一次,聽不同人向臣講述了當年北淵之戰的真相。臣愚昧,聽得越多,越發不敢做出論斷。陛下乃神人降世,能察知隱角霾塵,見世人之不見。因此事關係臣先父之節,八百戰死將士之名,臣雖齏末之身,卻也鬥膽,求問陛下,當年那一戰,真正推手之人,究竟是誰?先父和一同陣亡的八百將士,是功,是罪,朝廷是否應當給予一個說法?”
趙中芳雖知今夜不會善了,然而,當聽到如此直白的話竟從這年輕人的口中道出,依舊驚駭得臉孔發白。他不顧腿腳不便,衝上去,一把拖住裴蕭元,一邊奮力朝外拽,一邊怒斥:“駙馬!你莫非是失心瘋了?竟敢胡言亂語至此地步!還不快些退下,且去換了衣裳,想好了,再回來和陛下說話!”
裴蕭元筆直而立,如鬆軀柏乾,深深紮根於大殿地麵,任趙中芳如何拽扯,也是紋絲不動。
“來人!”
趙中芳朝外喚叫。很快,外殿奔入七八個身強力健的侍從。
“將駙馬請走!”趙中芳厲聲喊。
“讓他說!”皇帝忽然說道,語氣平靜。
“說話又死不了人,你怕什麼?”
趙中芳一呆,隨即便撲跪在了裴蕭元的腳前。
“駙馬,老奴求你了!求你退出去吧。你怎敢如此行事?你在犯逆天大罪——”
“出去。”
皇帝說道,語調平淡。
趙中芳一抖。
“全部出去。”皇帝再次說道。
趙中芳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帶著人,退出了去。
皇帝雙目凝望著對麵那道模模糊糊的直立著的影。
“裴二,朕對你不好嗎?”他繼續微笑道。
“你私下處置韋居仁。他可是朝堂三品大員,宰臣次列,你說殺就殺,還給埋了,毀屍滅跡;你縱容阿史那殺朕的兒子,最後你還徇私,沒把他射死,放走了人!是你箭力不足以透背?朕不信。你知道他活著逃走,都乾了些什麼嗎?不但北境,就連好不容易才鎮服的西蕃,大約也又要亂了!”
“你背著朕,乾下如此多的膽大妄為之事,朕都不和你計較!”
“不但如此,朕把朕的嬌女也嫁了你。除了這個天下,朕不能給你,朕自問對你已是極大寵愛。朕的兩個親兒子,何曾有過如何待遇?你為何還是不知滿足,竟敢來朕的麵前,問出這樣的話。”
“道你一句恃寵而驕,不知天高地厚,不過分吧?”
至此,皇帝麵上的笑容徹底消失。
他寒了麵,冷冷地說道。
第132章
裴蕭元微微動容。
他向著前方之人,再次緩緩下跪。
“人非草木,焉能無悟。自臣受召入京至今,陛下對臣青眼有加,臣屢次犯上,而陛下皆予寬宥,及至下嫁公主於臣,對臣恩寵,更是當世無二。件件樁樁,臣銘記在心,沒齒難忘。臣今夜來此,怎不知是忘恩至極之叛舉,更辜負了公主對臣的心意,便是萬死,也難報公主恩情之萬一。然而,臣還是不得不來。”
“人死燈滅。先父和那八百死士,在世人那裡,至多不過是茶餘飯後的幾句閒談,同情者歎兩聲,輕慢者,詆毀幾句罷了。莫說百年之後,如今尚能記起他們,乃至願意費上口舌罵兩聲的人,怕也是沒幾個了。然而,於臣而言,他們是臣之父,臣之兄,臣之叔伯。人人皆有姓氏和名字,妻兒和家小。他們不是可有可無的死去之人。史官可以不記北淵,隨意擦去這一群人曾為聖朝流過的血,如同他們從不曾為聖朝出戰過,而臣這裡,要臣和彆人一樣,當什麼都不曾發生,就此抹平一切,以此來換得餘生顯達,臣怕是消受不了如此的恩幸。”
在他陳述之時,皇帝的眼角深深地下垂,麵容一片漠色,又隱隱顯出幾分臒瘁之態,待他言畢,靜默片刻,皇帝抬起眼皮。
“所以,你今夜如此闖來,到底訴求為何?”他淡淡問。
“臣方才已是言明,請出幕後之人。倘若先父和叔伯們確實不該蒙受冤辱,那麼,便請朝廷還他們一個應當有的交待。”裴蕭元叩拜,直起身道。
“你要的交待,等到了時候,朕會給的!”
“就這樣吧!回去吧!好好做你的駙馬,考慮朕方才的提議。”
至此,皇帝的聲音裡也透出了幾分乏倦寂寥。他一手撐著榻麵,動了下`身體,似要自己慢慢靠躺回去了,然而,榻前那個年輕人卻未曾發出半點響聲。
想來還是那樣跪著,一動不動。
皇帝那已半歪躺的身軀在空中略略停了一下,皺了皺眉。
“怎麼,你還不走?”
今夜他本不該來。
沒有誰比他更是清楚,倘若來了,意味著什麼。所有華麗的錦袍統統都將被撕扯下來,露出其下那或誰也不知到底會是何狀的真實麵目。也不管那麵目到底如何,隻要他踏出了這一步,那個他曾一腳誤入的嶄新的極樂柔情世界,從今往後,他也將不配再度擁有。
如果他從不曾認識她,如果,她不是麵前人的女兒,或許,他也能夠用彆的方式來了結這一段在他心中橫亙了將近二十年的舊事。甚至,以血還血。
然而,已經沒有如果了。
當複仇變作了不可能,那麼,剩下直麵,為死去的人求取該當有的最低限度的公義,這是他如今能夠想到的唯一可以做到的事了。他怎可能因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回複便轉身離去。
“交待不是給臣,臣無須交待。朝廷欠的,是先父和那八百死士。”
“陛下指臣恃寵而驕。臣確是天下第一不知好歹之人。倘若他們在陛下這裡是無罪的,臣再次懇請陛下,是現在,而非將來。”
裴蕭元那清晰而平正的話聲,響起在這座宮殿之中。
皇帝歪傾的身影凝固了片刻,接著,自己坐正,轉麵,朝向前方。
“裴二,你在和誰說話?”
他聲透淡淡怒意,頓了一頓,語氣又平和了些:“朕再和你說一遍,將來會給交待!”
“臣有罪。臣再問一句,為何不能是現在?”
“不閱世情,何以問道。你不在朕位,怎知朕的考量。朕言既出,便必果,何須事事和你解釋!”皇帝冷冷地道。
“此事無須再說!退下去!”↓思↓兔↓網↓
他低低叱聲,自己也摸索著緩緩側靠下去,閉了目,背對身後之人,再不發半聲言語。
裴蕭元依舊正跪在地。
他緩緩抬頭,凝目於麵前這道如殘冬日暮遠山峰巒的枯瘦背影,望了許久。
“陛下。”他忽然開了口。
“您號稱聖人,您的功業,有目共睹,就連臣的伯父,對陛下亦是推崇有加,稱陛下為中興之主。不但如此,陛下您也可稱是仁主,竟容留罪□□兒老小在長安,甚至允許他們在皇家果園中做事,得一瓦覆頂,不至於餓死。古往今來,何時見過罪人親屬能得君王如此寬恕的優待?臣在第一次去看他們時,聽到的,不是他們的怨恨和詛咒,而是惶恐,還有,對朝廷、對陛下您的感恩。流放之地,那才是他們原本的歸宿。”
“陛下,您的天威和在萬民當中的英主之名,早已如日月披澤,萬物崇拜。為一群多年之前為國戰死的人正名,還他們以應當有的名譽,並不會玷辱到陛下您半分的英名。”
“臣再次叩請陛下,給他們一個交待,讓亡靈獲得當有的尊重,令早日安息,不是繼續等著將來某日。”
“他們已在地下快二十年了!”
他深深叩首,觸額在地。
隨他話音落下,夜殿之中再次沉寂了下去。
起初,皇帝那側臥的背影紋絲不動。“你是在教朕做事?”忽然,皇帝冰冷的聲音發自他的頭頂。
裴蕭元抬頭,看見皇帝翻身坐起,麵向著自己,臉容已是陰雲密布。
“臣不敢。”
“身為人子,此為臣應當為父所發之聲。身為人臣,此亦是臣之令範,當進言竭意。倘若臣僥幸不曾說錯,請陛下納之,則臣再無彆求,感恩不儘。倘若是臣受人蒙蔽,向陛下發出如此狺狺犬吠之言,陛下實有不得已之苦衷,則請陛下教正。臣願將方才狂言一字字吞回腹中,匍匐陛下腳前認錯,粉身碎骨,任由處置!”
皇帝發出了一道嗓音啞啞的極是怪異的笑聲。
“朕還是低估了你的膽量。你這是明目張膽,逼迫起朕來了?”
“臣不敢。”裴蕭元應。
“你有什麼不敢?”怪笑聲裡,皇帝點頭。
“人子!人臣!你考慮得果然麵麵周到!那麼朕問你,你今夜來此,將你另外一個身份又放在了哪裡?朕對你一忍再忍,倘若不是嫮兒的緣故,你以為你此刻還能在此說話?”
“臣不過一戴罪之人,傖荒武夫,蒙公主垂青,是臣莫大之幸。臣死,來生報公主恩義。若僥幸活,則無論將來如何,必秉守臣曾對陛下許過的諾,竭儘全力,護公主一生,直至臣亡之日。”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道。
在一陣越來越是粗重的喘熄聲裡,皇帝慢慢抬起眼,完全地睜開了他那一雙原本始終微垂的眼目。
這雙目蒙翳,然而此刻,眼眶中卻凶光爍動,如萬箭齊發,全部撲向對麵之人。
“裴蕭元,你有膽再給朕說一遍!朕沒聽錯吧?你竟已想好,不要朕的嫮兒?”
“你敢不要朕的嫮兒!”皇帝嘎聲,重複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