瀅洄前流的深沉如墨的野水,已是不知望了多久。
一陣狂風夾雨,從野水對麵的曠野深處猛地朝她卷來。她被吹得立不穩足,雨笠係帶也被狂風吹斷,霎時從她頭上卷飛而去,寒涼的雨水毫無遮擋,劈頭蓋麵朝她麵龐撲來,又迅速沿著脖頸流入衣內。她一時睜不開眼,身被狂風搖搖晃晃,就要跌倒在水邊時,忽然身後探來一隻手,落在了她的腰上,穩穩將她扶住。接著,另一頂油氈雨笠覆在了她的額上。她的雙足懸空,整個人隨之便落到一副堅實的臂膀之中。
裴蕭元感到懷中人在反抗,似不願就這樣被他帶走,俯首下去,低聲道:“你該回了!”
簡短一句過後,他抱著仍在掙紮的她踏過泥濘,一道上了金烏騅的馬背,將人又強行攏入懷裡,終於製止住了她的反抗,再以蓑衣為她遮擋住風雨後,眺望四麵,正辨方向,楊在恩奔到馬前稟道:“此處回城反而遠,至少二三十裡路。倒是再往北去,十來裡地,便是長樂坡了。駙馬不如和公主先去長樂驛內避雨歇腳!”
他出城到那亂葬崗,就有一二十裡路,後四處尋人,又出去了十幾裡,此地確已靠近城北長樂坡一帶了。
裴蕭元調轉馬頭往北而去。終於,在這一晚淩晨的子時末,穿過長樂坡下的一片野秋林,拍開了長樂驛的大門。
內中那胡姓驛丞今夜也在,認出夜半來人竟是裴蕭元,又見內侍楊在恩帶二衛同行,他則攜一婦人裝扮的女子在旁。她大半的麵臉雖被雨笠遮擋,但也依舊能夠看出,是位年輕的貌美婦人。
裴蕭元新娶公主,此事誰人不知。驛丞猜新婦應當就是方下嫁駙馬的公主。
即便不是,因年初裴蕭元初到長安投宿於此的那一夜的舊恩,他自也將全力迎奉。雖又心中疑慮,不知裴駙馬怎會在如此一個深夜冒雨攜了樣貌狼狽的公主來此落腳,但怎敢多問,隻喜出望外地將人迎入,立刻送到空置著的一間上房裡,隨後,燈炬、熱水、香巾、茶水,熏籠以及備換的從頭到腳的乾淨衣物等,也都迅速送到。
裴蕭元閉門返身。
她仍定坐在一張梨木坐床上,雨水打濕了的發髻早就散落,烏發淩亂地緊緊貼於麵額和頸項上,愈襯得容顏蒼白,眉心間肌膚處的那一點星痕顯眼。她目光凝滯,神思不屬,似幾縷魂魄依舊遊蕩在七竅之外未歸,更不知將身上那件避雨的油衣除下,隻任它不停地淌著水滴,身下很快積出了一攤濕漉漉的印痕。
他快步走到她的麵前,輕聲喚了聲公主,見她依舊不應,略一遲疑,低聲道了句“得罪”,便自己動手為她脫去油衣。除去,才發現她內裡的衣裳也差不多濕透了。
她出永寧宅時,衣物穿得也不多,隻在中衣外加了一件紫色纈繡麵的夾衣而已。雙層的絲麵衣料,怎經得起雨水浸透,此刻便緊緊地貼在她的身上,一副軀體的起伏曲線,儘隨濕衣勾勒而出,竟是毫無遮掩。
裴蕭元隻覺眼眶一熱,逼得他不敢多看,不動聲色轉了目光,隨即略略提高聲音:“公主!”呼喚完,見她終於動了一下,應是被喚醒,雙目猶略殘留了幾分茫茫然,望了過來。
“你身上濕了,這裡也無方便服侍的人,這就自己將衣裳換下,去歇吧。”
他望著她漸轉清明的一雙美眸,柔聲說道,隨即不再多看,把取暖的熏籠搬到她的身畔,再將為她備的羅巾、乾衣等取來,亦放在她的手邊,事畢,自己便行至一張屏風之後,背對著,開始等待。
她那方向在繼續沉寂了片刻後,開始有細碎的響動發出。窸窸窣窣脫衣並穿衣係帶之聲,拭發之聲,隔著蒙覆在屏風木框內的一層半透綺羅,清晰地送入了裴蕭元的耳中。
他始終微垂瞼目,眼觀鼻,鼻觀心,約一炷香後,屏風後的響動漸漸止歇,他再待片刻,方慢慢側過麵來,回首望了一眼。
透過身後那一層綺,他隱隱看到她已上榻,臥了下去。
裴蕭元定了定神,這才從屏風後轉出,為她輕輕放下帳簾,再將她脫下的濕衣等物覆在熏籠之上,自己再轉到屏風後,除了其實也已濕得差不多的一身衣裳。所幸蓑衣肩有兩層,傷處未被侵濕。他換了驛丞為他備的一套中衣,收拾完,再從屏風後轉出,停在那一麵低垂的床帳前。當想到此間床上似乎隻有一幅被衾,難免又生出些遲疑。立了片刻,終還是登上了驛舍屋內的這唯一的一張榻。
他未掀動被衾,隻拿了件乾淨衣裳,隨意壓卷住了腰腹。
窗下的火爐透過孔眼,散放出一圈紅光。裴蕭元的眼力適應了透入帳內的暗光,片刻後,他緩緩睜眼,轉麵,望向身畔的她。
她似乎一臥下,便高高地拉起被衾,將她頭臉也完全地蒙住了,不曾發出任何動靜,好似已這般睡了過去。
“公主為何不叫醒我同行?”
他借著帳內微弱的暗光,看了片刻她在被下那起伏的身軀輪廓的模模糊糊的影,心裡忽然隱隱湧出了幾分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如此的天氣,你深夜出城,倘若有個閃失,我將如何麵對陛下責罰?”
他說完,方驚覺這話不妥,顯得他似乎在負氣。然而已是出口,無法收回。他也不欲收回。
良久,等不到她的回答。裴蕭元卻知她分明是醒的。他忽然又暗生出幾分沮喪之感,終於,悶悶地閉上了眼。
長樂驛雖離長安城不遠,但周圍村莊稀遠,獨坐落在野林之間,平日入夜風便不小,何況今夜。
他聽著驛外那不絕的颯颯夜雨之聲,心煩意亂,隻覺今夜必將又是一個無眠之夜時,忽然,察覺到身畔的幾分異樣,再次睜眼轉向她。
“公主?”
遲疑了下,他再次發聲,試探地輕喚了一聲。
她仍未答。他便探手過去,要將那一幅遮她頭臉的被衾拉下,卻被她阻了,死死地用手指攥纏住被角,不容他動。
倘若說方才他還未敢強行動手的話,此刻反而不再猶豫了,略發力,便將被衾從她手中扯落。然而她又翻身,改趴在了枕上,隻肩背抑製不住地微微抽聳。
裴蕭元以指勾開一片覆在枕麵上的青絲,露出來她的半麵。不過輕輕觸探,便覺濕涼一片。
她竟在默默流淚。隻是方才一直忍著,不曾發出任何泣聲而已。
裴蕭元頓時慌了。
“公主你勿哭了。我當真該死!方才竟那樣與你說話!”
然而他不說還好,如此一發話,她整個人似再也繃不住了,肩背抽得愈發厲害,那飲泣聲也終於壓不下去。
“和裴郎君你無關。你勿管我……”她胡亂地搖頭,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壓在枕裡,低聲泣應。
裴蕭元挺身坐起,探手抱她,將她整個人從枕上翻了回來,替她重新蓋好被,待轉身下床亮燈,再看個究竟,忽然被她從後伸手過來,緊緊揪住了衣袖。
“不要走!”她竟留他。
裴蕭元隻覺心在瞬間都要被這一句話給掏走。
他立刻退了回來:“我不走。”他柔聲地應,隨即輕輕將自己的肩臂靠向了她,一動不動。良久,等她止泣,情緒緩緩平複了過來。
“今夜如此天氣,又是深夜,公主自己出城祭拜,還不肯隨我回。此固然是出於極大孝心,但昭德皇後若是在天有靈,她怎能得安心?”
他在斟酌之後,最後,還是如此說道。
“對不起……”她用發悶的略帶沙啞的嗓音低低地道,“我叫你擔心了。”
“隻是,我本想在那裡陪伴阿娘的……”
裴蕭元微怔,低頭,借著透散入帳的昏紅色的微光,看著微光映出的枕上的朦朦朧朧的麵龐。
“我們成婚前的那夜,發生了一件事。”她定了定神。
“我去找阿耶,遇到他剛從東郊回宮,他和我說,他去拜祭了一位女仙,好叫那女仙庇佑我。當時我以為是真。今日我才知,他必是去了東郊的亂葬崗,好將我的事告訴阿娘……”
一顆方止的眼淚,再次悄無聲息地從她的眼角裡流了出來。
“我也知道,連我阿耶都尋不回阿娘了,我更不可能。永遠也不可能了。但是今夜下了那麼大的雨,我不想叫阿娘孤魂無依,一個人遊蕩在那種地方。我想去陪她。我去了,阿娘或許便不會那麼孤零零了……”⑨思⑨兔⑨網⑨文⑨檔⑨共⑨享⑨與⑨在⑨線⑨閱⑨讀⑨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如果沒有當年的變亂,阿耶不曾離開過我和阿娘,那該有多好,是不是?甚至,我寧願希望她是真的丟下了我,和丁白崖走了。我不會怪她的,真的……”
她哽咽得終於撞了氣,忽然又意識到,自己仿佛和他說了太多的不該說的話。
他始終沉默著,並無半點回應。
她戛然而止,從身畔那男子的身邊滾走,直到身子抵縮在了最深處的床隅的角落裡。
“好了,我沒事了,你勿擔心。不早了,你也乏了,該休息了……”
她用手背用力地壓住自己的眼皮,好叫雙眼能止住淚,在口中含含糊糊地說道。
“公主往後若想再去陪昭德皇後,無論何時,記得和我說一聲。咱們兩個人一同去,昭德皇後或許會覺得更熱鬨些。”
此時一道溫柔而沉和的聲音在她的耳畔響起。
他的話語聲入耳,絮雨僵了片刻,忽然嗚咽一聲,轉身,從床隅裡撲到了那已靠向她的人的懷裡,將自己那一張沾淚的麵貼在他的%e8%83%b8`前,更是伸臂出來,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背,隨即便再次哽咽起來。
裴蕭元曾不止一次地抱過她,卻從未有過被她如此投入懷中緊緊反抱的經曆。更何況,還是如此情景,他二人臥在床帳裡,彼此身上不過隻著薄薄一層單衣,%e8%83%b8腹貼觸,那柔軟的體感,幾與%e8%a3%b8裎無異。
起初他一僵,甚至無法動彈,也不敢動彈。很快,當她那壓抑的嗚咽聲飄入他的耳,他閉了閉目,終於,極力地穩住了呼吸,在屋角火爐發出的幽弱的那團紅光裡,反摟住她肩,另臂環纏著穿過她的腰身,改將她整個人抱入自己的懷裡,用手掌安慰地輕拍她的後心。
“公主,你想哭便哭,不用忍。”
他將唇貼到她的耳畔,低低地道。
驛舍外闌風長雨。天微明,風止雨歇,野霧飄蕩。
在遙遙傳至郊野的依稀的長安晨鼓聲裡,裴蕭元的眼皮微微翕動。
他從一個難以描摹的晨間綺夢裡驚醒,感到身體不甚舒適,睜開一雙尚帶了幾分殘情的暗眼,轉麵,在屋中那黯淡的晨光裡,便見她仍如昨夜在他懷裡哭累了睡著時一樣,額頭貼抵著他被蹭得衣襟散亂的%e8%83%b8膛,身子蜷縮著,一動不動。
她應還在沉睡當中,並未醒來。
第101章
她便是他一切綺夢的源頭。
他心知肚明,情不自禁地微微低下了頭,凝目於正沉眠在他懷中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