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94 字 6個月前

住了。

慢慢地,她眼中那正朝他迸射的火星子黯淡了,終至熄滅。她也閉了唇,不再質問他。隻是她的麵色還是那樣蒼白,眉間更因他的話語,蒙上了一層絕望而慘淡的神氣。

一陣預兆著夜雨的帶著潮濕和涼秋感的狂風,越過一道道的宮牆,一座座的殿樓,湧到了這一處宮道儘頭的隅角裡,卷得地上落葉飛旋。

裴蕭元靜靜地凝望著她。

他猜測在她到來的時候,應當隻聽到了皇帝和老宮監哀歎的關於昭德皇後之事的最後一段話。

她應還不知人前看去似日漸轉為硬朗的皇帝,如今身體實已衰敗至嘔血地步的事。

他慶幸她此刻不知。否則,他真的無法想象,她將如何同時麵對這樣兩件於她而言應當都是無限殘忍的不幸之事。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忽然她再次開口,如此問道。

裴蕭元一怔,躊躇之間,隻見她望著自己,唇邊僵硬地擠出了一抹輕笑:“我瞧你的樣子,分明就是早就知道了。隻是你們都瞞著我一個人而已!”

裴蕭元對上了她那一雙望來的紅通通的眼。

她吸了口氣,再度開口:“你告訴我,當年的那一夜,到底都發生了什麼?我的阿娘,她到底是如何死去的?又是如何被棄在了亂葬荒野裡屍骨無存?”

與皇帝一樣,裴蕭元怎敢,又怎忍,將那曾發生在她阿娘身上的極其殘忍的事說給她知。

“陛下此前確曾與我提過幾句,皇後與丁白崖私奔之說,實屬汙蔑,其餘我也知之不詳……”他如此應道。

她一動不動地立在柏下,也未再繼續逼問他了,隻手在微微發抖。忽然,隻見她望向皇宮裡的某一方向,隨即一言不發,轉身便要從樹後走出。

裴蕭元見狀一怔,循她方才所望的方向看去,登時心中雪亮,沒等她邁步,擋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困在自己和樹乾之間。

“公主要去鳳儀宮?”他低頭問。

絮雨沒有作聲,繼續邁步,要繞過他而去。

“公主冷靜,聽我一言,此時勿去——”

“滾開!”

就在這一刹那,那幼時的簪星郡主,王府裡的李嫮兒,仿佛在絮雨的身體裡蘇醒了過來。她再也控製不住,勃然大怒,厲聲叱罵。

裴蕭元一怔,看她一眼。

“你看我作甚?”

“阿耶那裡我不能去問!你這裡不和我說!也好!我也不想再裝作甚事都無地忍下去了!我自己去找那個女人!你算什麼東西,連這也要攔我?”

她抬手便要將擋住自己路的人推開。

他的雙?唇緊緊地抿了起來,眉間神氣糾結,然而他的雙足卻如在泥地裡生了根,紋絲不動。

“裴蕭元,你給我滾開!”

絮雨憤怒得已是直呼他名,連嗓都開始發抖。

他任她怒罵推搡著自己,沒有後退半步,不料傷肩忽被她手的動作牽到,半邊的身體隨之一僵,那英俊麵龐更因痛楚而抽搐了一下。

絮雨從方才的憤怒和衝動裡凝定了,手在半空頓住,慢慢縮回,最後,頹然無力下垂。

“你怎樣?很痛嗎……”

裴蕭元緩緩籲出口氣,頓了一下,搖頭:“不痛。”

她靠在了身後的柏樹之上,仰頭定定看他,忽然低聲說:“你不讓我去那裡,那麼你告訴我好嗎?無論實情如何,我都能承受。”

“她是我的阿娘,我必須,也應當知道一切。”

“除非我今天什麼都沒聽到,否則,這樣於我,更是一種折磨。”

裴蕭元的眼和對麵她那一雙紅紅的眼眸對望著,又怎不知她話亦是道理。

他頓了一下,終於還是應她所求,將那夜他聽來的事講了。隻是終是於心不忍。在講到王妃最後遇害遭棄屍一節時,用極是簡略的言語提了一下。

但這也已足夠了。她聽完麵若死灰,在一陣如死界般壓抑的沉默過後,轉頭,再次遙遙地看著遠處那鳳儀宮的方向,許久,一動不動。

濃沉的滿天烏雲,此時已壓至皇宮那高聳的承天門鐘鼓樓的尖頂之上。

一點濕涼的水意,落至裴蕭元的額上。

下起雨了。

忽然她邁步從樹後轉出,向前走去。

裴蕭元一時什麼也顧不得了,再次從後攥她手,阻了她的腳步。

“公主!不要去!”他低聲懇求。

“倘若公主真的已經想好,惟有立刻取仇敵的性命,方能泄去你心中的苦恨,我定幫你。我會為你拔刀,將刀親手放在你的手中。若是公主覺得臟手,那就由我來,我來剖心肝,挖腹腸,隻要公主能得痛快。但如果,公主也知此刻並非動手的時候,隻是因了憤怒而去,那就求公主聽我的,暫時勿去。”

“此刻去了,除了令仇者看到公主的悲痛之外,並無任何益處。”

“請公主再忍些時候。快了!我向公主保證!”他凝重地,一字一句地說道。

絮雨望了他片刻,麵上露出一縷笑容。

“裴郎君你誤會了。”她開口,看去已和平常無甚兩樣了。

“方才是我不好,竟然拿你撒氣。請裴郎君勿怪。也多謝你將事告訴我。我已無事。你更不用擔心我——”

此時幾點暮雨終於迫不及待,急急地砸穿了二人頭頂的柏樹梢冠,砸落在她臉上。

她抬頭望一眼天色。

“天要黑了,該出宮回去了。”她道。

入秋後白晝漸短。二人出宮回到永寧宅時,天已黑透,宅中有人的各屋早已掌燈。裴蕭元始終暗暗留意著她,觀她言語行動,發現果然和平常一樣。用了飯,她看著胡太醫為他檢傷換藥後離去,又和賀氏商議了些明日和他出門的計劃,崔府、寧王府兩家要走一趟。最後,在二人各自更衣完畢,入房預備休息前,她又和他講了白天在宮中時長公主托她轉的話。

“此事你若方便有機會,便出言提醒一下。若是覺得為難,便當沒說,也是無妨的。姑母那裡,我也並未一口答應要將承平說服。”她坐在妝鏡前,背對著裴蕭元,手裡拿一隻犀梳,一麵慢慢梳著垂放下來的烏黑青絲,一邊閒談似地說道。

裴蕭元望見鏡中的她神色輕鬆,麵容含笑,至此,終於徹底地放下了心。

應是他多心了。正如她此前留給他的一貫的印象,她是大方、聰慧而得體的。傍晚這一件偶然發生的給她帶去極大困擾和苦痛的事,在經曆過那一陣短暫的情緒失控之後,她應確實是放下了。

有了昨夜為開端,這一夜二人的同床分衾也進行得十分順利,並無過多曲折。唯一一點,便是裴蕭元認為自己身體已無問題,仍臥她內側,叫他極是不慣。她卻堅持要睡外側。

裴蕭元爭不過她,隻能作罷。

外麵正下著入秋後的第一場夜雨,涼風冷雨,庭院中紅葉濕覆青苔。屋內,燈火漸暗。

在她落帳睡下後,應是白日疲倦所致,很快便閉目,背對著他睡著了。

藥力漸漸襲來,裴蕭元卻有些舍不得就這麼睡去。他悄然睜眼,偏臉向外,借著透入帳內的昏燈燭影,在耳畔那不絕的雨打瓦簷聲中,望著她安靜的背影。

也不知滴漏幾許,屋外風稍急,夜雨轉驟,不停喧動窗後一叢青竹。⊿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在侵夢的陣陣秋聲裡,裴蕭元倏然醒來,複睜開眼目,下意識反應,便是再次轉臉望向身畔。

她蓋的那一幅被衾,正堆浪似的淩亂散在床隅之中。身邊空蕩蕩的,不見了她人。

裴蕭元心一懸,倏然坐起探身出來,舉臂掀開床帳,朝外望了一眼。

寢閣內夜燈低燃,那一麵珍珠簾靜悄悄掛落,紋風不動。

她不在,床前亦不見她鞋。裴蕭元急忙下了床榻,胡亂披衣尋著走了出去,打開門,叫來一名今夜值夜的婢婦,問公主,方知她出了紫明院,當時吩咐勿擾駙馬、賀氏或任何人,隻叫了楊在恩。

不安自心中升起。裴蕭元入內匆匆穿好衣裳,立刻去到門房處,詢問了一番,被告知公主出府了,車也沒用,徑直騎馬,更沒說要去哪裡。

“幾時出的門?”

“已有些時候了。當時快敲三更鼓。”門房恭聲應。

裴蕭元轉麵,眺望那夜雨不絕的長安夜空,人在門房前的屋簷下定立了片刻,忽然,他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再無半點耽擱,戴上氈帽,披了蓑衣,騎上金烏騅,冒雨向著城東疾馳而去。

是夜雨水淋漓,金吾衛的夜禁卻未有半分鬆懈。一路遇到幾撥巡夜的武候,當中有一撥告訴他,三更時分,遇到過宮中內侍楊在恩帶著兩名侍衛出來,另有一人同行,那人披油衣,戴雨笠,不知是為何人,但因楊在恩的緣故,也未敢多問,一行人騎馬是朝延興門去了。

裴蕭元趕到延興門,問守夜門的衛士,果然,楊在恩帶了人,出城去了。

裴蕭元縱馬奔出城門,趕到那一片荒郊亂葬崗。

黑穹壓頂,星月隱沒,野地雨借風勢,更滂沱如注。用來照明的挑在金烏騅前方的一盞牛皮燈籠經不住這風雨,已被打滅,雨水早也漫灌入了他腳上的靴靿。他循著記憶,來到了此前他曾到過的崗地,在周圍尋了一遍,並不見她人。

直覺令他深信,她此刻就在這一片野地裡,隻是他還未遇到而已。他擴大範圍,繼續尋找,最後下馬,自己登高上了一片崗頂,駐足其上,展目四顧。

起初,四周除了漆黑的雨幕,依舊尋不見任何半點彆的跡象。奔走尋食的野狗、飄搖寄有亡靈的鬼火,今夜,悉數隱匿蹤影。

他繼續尋望著,忽然,笠簷下的兩道目光凝定。

終於,在目力所及的一片夜雨儘頭之處,叫他捕捉到了一點朦朦朧朧的閃爍的光影。

裴蕭元衝下崗頂,縱身躍上馬背,驅馬向著那一點光的源頭方向馳去。

楊在恩穿著蓑衣,護住手中一盞琉璃燈,此刻,人正停在一片繞著亂葬崗流的野水之旁。

他望著遠處前方那一道依舊佇立在岸陂上的身影,心中焦慮不已。

他不確知公主為何深夜不眠,也不要新婚駙馬相陪,竟自己冒雨悄然出城,來到了這一片亂葬地。但隱隱,他在心中領悟到,公主來此,或是為了祭一亡人。

出城後,風雨便不似城中和緩,一下轉為急驟。雖有雨笠和油衣,但恐怕早已抵擋不住。他想上去勸返,又不敢貿然驚擾那道仿佛已定立在岸陂上的身影,正暗自焦急,忽然,耳中聽到身後的風雨聲裡似夾雜著隱隱的走馬聲,轉頭望去,有一騎人穿過雨幕,自野地深處而來,很快到了近前。

楊在恩認清來人,暗鬆口氣,提燈轉身迎上。

裴蕭元和他說了幾句話,顧不得抹去麵上沾的水痕,翻身下馬,大步朝著前方那一道仍渾然未覺的身影走去。

絮雨獨自立在水畔,定定望著腳前這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