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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04 字 6個月前

淩亂蓬散的青絲,翠羽似的黛眉,靜靜垂覆的眼睫,玲瓏的鼻,自發絲間露出的小半隻圓潤飽滿的耳垂,還有,那如一朵四月裡半綻的吸飽露汁的櫻桃花似的口……

他的眸色變得愈發暗沉,喉結亦不自覺地暗動了一下。

識她這麼久,這應是他第一次得到機會能如此大膽儘情地細觀她的模樣,他忽然憶起那一句,“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

倘若世上真有如此的美人,那應便是她的模樣了,恰好長在了他的心尖上,便是叫他如此看她一輩子,他應也不會看膩。

他在心裡漫然而思,目光又不經意撫過她下巴,忽然一定。接著,愈發口乾舌燥,隻覺頸側血管勃跳,湧血衝激,幾無法自持。

她的衣襟竟也有些散亂了。甚至從他這角度,已是能自衣料堆褶間輕易看到一抹酥雪凝膚之影。

她依舊那樣額抵著他,眼目緊閉,沉沉蜷縮貼在他的身前。也不知是真實,還是他耳熱眼目餳澀時錯覺,恍惚間,又察她那原本如玉般白皙的耳垂和露出的粉麵一側頰靨之上,仿佛浮散出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裴蕭元驚醒,知決不可再如此縱容情|欲,否則他真不知他會做出如何的舉止來。她隻是他迎入永寧宅的李家公主,而非他裴門真正的新婦。萬一她就此醒來,覺察自己對她不敬至此地步,到時隻怕是無地自容。

他強抑著翻湧的血氣,遊開了視線,緩緩地,一絲絲地,儘量不驚動她地挪開,終於,令自己和那一具溫暖而軟和的身子分了些間隔,隨即悄然下榻,連靴也未敢穿,唯恐靴底踏地發出的聲音會將她驚醒。他彎腰提了兩隻靴,赤腳,隨手一把攏卷起自己衣裳,屏息輕輕走了出去。

絮雨於窗外那清越的晨鳥啁啾聲中起身,開門而出。

夜雨過後,驛舍外的野坡和亂林間濕霧彌漫,晨氣清冷而溼潤。裴蕭元人在驛舍門外,向著那一片繞林的野霧靜靜而立,若正在賞秋日晨間的野景,聽到身後發出動靜,他回過頭,看見她,回身走來。

“公主起了?”他眼含笑意,低聲向她問好。看去已衣裳整齊,神清氣爽,是他一貫的模樣。

驛丞應楊在恩之言,早已備了一輛馬車。絮雨乘車,這一個秋日的清晨,在蕩於耳畔的宣告啟門的八百下晨鼓聲中,於長安這一日的喧囂開始之前,悄然回了永寧宅。

賀氏提早便收到來自楊在恩的消息,在紫明院的浴房中燒好暖爐,備下滿滿一大桶浸檀、蘭、沉水、龍腦的香湯,好為她驅寒暖體。她回來徑直入室,脫衣入浴,又打發了侍澡的宮中帶出的玖兒、綠玉兩個婢女,獨自浸坐在熱霧蒸騰的香湯裡,閉目良久,直到香湯漸涼,出浴拭乾體膚,披了寢衣,掩身,正待邁步行出,經過浴房門側靠牆豎立著的一架長鏡,不覺緩了腳步,一頓,終還是退回幾步,最後,立定在鏡前,慢慢地鬆敞開寢衣。

香霧在鏡麵上凝鋪出一層均勻而細密的水汽,鏡中之軀朦朦朧朧,如掩雲紗。

絮雨伸手,來回擦抹幾下鏡麵,鏡內映像便清晰地浮了出來。

此時天已大亮,朝陽越垣射入寢閣浴房牆角裡的一麵暗窗,漫散到門後的長鏡前。

她悄悄立著,用她析畫時的嚴苛眼光,生平第一次,審視著晨光裡的這具身軀。

它看去,%e8%83%b8盈勝雪,穠纖得衷。

……無論如何,至少,應當算不上是醜陋的吧?

其實今晨,在他或未完全蘇醒之前,向來眠淺而敏[gǎn]的她,便因身畔人的夢中微動與無意識的親密碰觸而先醒來。

應因昨夜驛舍郊野寒涼,而他體感火熱,頗可取暖,她醒來,發現自己昨夜哭倦睡去後,竟一直保持著貼他懷裡的姿勢,不曾離過半分。接著,便又於朦朧間體察到了幾分來自他身軀的異樣。當時她一時無措,不敢動彈,唯恐驚醒了他,待自己也完全醒神,欲悄然脫出他懷抱,便覺他也醒來了。

從前她於內幃之事自是無覺。此番大婚,主要目的也非嫁郎。宮中和她最親近的兩個人,皇帝與老宮監趙中芳,更是不便過問。她固然是在絲毫不考慮這種情境的情況下成的婚,然而下意識,卻也知曉,當時若就那樣睜了目,恐怕於彼此皆是不小的尷尬,當時隻好繼續沉睡不醒,直到他自己下床,離去。

自然了,她此刻之所以照鏡自觀,也不可能是因他今晨那樣毫不猶豫悄然離去,令她當時在鬆一口氣過後,心中似又隱覺幾分失落,乃至不可遏製地生出了對自己的懷疑。絕不可能。

她雙目凝落在鏡上。少頃,室內那尚未完全散儘的霧氣在爐火的催動下,又緩緩凝沁在了方被她擦淨的鏡麵上。鏡中那段嬌麗的軀體,複又在她眼前模糊了起來。

“公主?”

此時室外傳入賀氏的呼喚之聲,顯是因等候過久,感到不放心了。

“公主可需添些熱水?”

賀氏聲音並不大,但仍將絮雨嚇了一跳,心竟怦怦地跳,猝然轉身,定了定神,掩襟遮蔽身子,開門,若無其事地轉了出來。

賀氏領燭兒、玖兒、綠玉幾人繞她周身,服侍梳頭點妝更衣。

午前她要與裴蕭元一道先去寧王宅回禮,此事極是重要,不可耽誤。整妝畢,她行出寢堂。裴蕭元在新婚次早她去過的那座秋爽亭裡等著。他係烏紗襆頭,穿一件上領的銀藍寶花紋緯錦羅袍,勁瘦的腰上束了條金裝的十銙犀帶,足上也換去舊靴,是雙黑色的新製麂皮長靿靴。

他平日不是穿他自己那幾套或細布、或羅地的青裳,便是官袍,絕少如今日這般錦衣著身,鮮麗的陽光從亭簷下照落在他身上,映出他英俊而沉靜的麵容五官,顯得人格外風流和貴重。

絮雨知是賀氏替他如此打扮起來的。在賀氏看來,這是駙馬大婚後陪公主首登寧王府的大門,於穿著,自是不能隨意。

他的雙臂正屈支在亭柱旁的一道欄杆上,人微微俯身倚欄,手裡閒閒地撚弄著一支馬鞭,眼望著亭下水裡悠然遊動的幾尾肥頭鯉魚,若正在觀景,然而神情看去,分明漫不經心,心不在焉。忽然聽到公主的婢女喚他一聲“駙馬”,轉麵望來,立刻直起身體,邁步下了亭,向著停在甬道上的絮雨走來。

“公主請。”他說道,眸光明亮,麵含笑意,看起來和平日已完全無二。

絮雨更是如此,微笑點了點頭,不再停留,率先朝外而去。裴蕭元如先前一樣,稍稍落後她半步,一行人去往前宅大門。

青頭此刻正從大門外跑進來,沿通道跑到了大婚那夜公主和駙馬行過拜禮的大堂,一路使勁地踩踏,出來,又要繼續往偏門跑。人已是累得氣喘籲籲,腳步猶是不停。

方才早一些出來等在這裡的燭兒見狀吃吃地笑,問他這是做甚,“前兩日我就見你如此跑個不停了!你不暈嗎?總在繞圈!快歇了吧!公主駙馬就要出來了!”○思○兔○在○線○閱○讀○

青頭這才停下,一麵叉腰喘氣,一麵鄭重解釋:“你剛來,不懂!長安這邊有風俗,新婦入門,男家親近之人要從偏門出去,再順新婦入門的路進來,一路使勁踩踏,新婚三日內,踩踏得越多,越是靈驗!”

燭兒確是第一回聽說,見他跑得都出了汗,忙一麵用羅帕替他扇風,一麵好奇追問:“青頭哥,這是何意?”

“這叫躪新婦跡,便是絕新婦退路,往後安住下來的意思。公主嫁來咱們家,郎君最親近的人,不就是你青頭哥我嗎?趁今日最後一天,我還在家,自然要再多踩幾圈,好叫公主往後安安心心和郎君長久過活——”

此時突然傳來一道咳嗽聲,截下他話,他抬頭,望見郎君和公主在楊在恩以及身後一眾婢叢的伴隨下已漸漸行來。送公主出府的賀阿姆快步走來,看著他,麵含微微不悅。他打了下自己嘴,再偷瞟一眼對麵,察郎君麵無表情,看不出是否惱了——不過,如今和從前不同。他已榮升駙馬府的六管事,還是公主親自提拔的,專負責公主和郎君出行的馬匹、車駕以及府內西院的鷹、犬等玩意兒的調|教之事,手下有十來名奚官、鷹人、犬人受他指揮。此刻就算郎君生他氣,青頭也是不懼,隻要公主不生他氣便可。公主和平常一樣,笑%e5%90%9f%e5%90%9f的甚是和氣。他躬身行了一禮。

“公主車駕已是備好。郎君的馬也在門口了!”稟完,趕忙出去呼人準備上路。

寧王府是公主大婚後首家得新人登門做客的門第,闔府上下視為殊榮,萬分看重。一早起,諸事便準備得無不周全了,隻待二人抵達。車駕停在大門外後,李誨跟著叔父、堂兄弟們一道,領著王府長史等屬官在大門之外迎接,寧王親在二門處接人。平日絕少會客的李誨之母薛娘子今日也是一身新衣,領著女兒李婉婉與府中其餘女眷一道,笑容滿麵地等在垂花門前。

迎公主駙馬入廳,一番拜禮過後,各按份位落座。薛娘子向新人恭賀過後,又致歉笑道:“公主和駙馬新婚大喜,我雖一向嘴笨,但也盼望能和大姑母她們一道過去當麵恭賀,好歹湊個熱鬨。隻是礙於我的身份,不敢造次。今日總算盼到儷人聯步駕至,償我心願。”說罷,命人送上自己另外備的賀禮,一件她親繡的女披肩,一隻鑲綠鬆石的寶鞍。新婚夫婦接過道謝。

一番笑談過後,寧王府宴堂開宴,分作兩處。寧王領家中男丁以及王府裡的眾多屬官在東廳款待裴駙馬,西花廳則由薛娘子等人陪公主作樂。

東宴堂中,樂工奏樂,伶人獻歌,賓主洽歡之際,李誨來到裴蕭元身前,行禮,邀他去觀自己的箭術。

“蒼山回來,我牢記師傅教誨,這些時日,在家有勤加練習。前些時日師傅事忙,徒兒不敢打擾,今日想請師傅移步,指點一番,看我有無進步。”

他話音落下,幾名平日熟識關係親近的王府屬官紛紛搖頭,笑勸他作罷,“都知新安王你做事頂真,隻也不用如此勤勉!叫你師傅安坐,好好享這宴樂,改日再看吧!”

連寧王也笑責孫兒不懂事,李誨卻依舊不走。裴蕭元便笑著起身,朝諸人告了聲罪,終還是被李誨請走。出宴堂,師徒二人沿東廊走到儘頭,拐往李誨平日射箭的靶院。到了,郭果兒帶著兩親兵守在門外,正機警地察看四周,見二人到,急忙來迎。

李誨確知附近無人,低聲道:“師傅,我大舅父昨夜三更入的府,家中除了阿公和阿娘還有我,無人知曉。他此刻就在弓刀房中,等著師傅。”

裴蕭元頷首,邁步入內。李誨和郭果兒便在靶院□□箭,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箭簇中靶之聲。

薛家長子,已承襲父爵的宋國公兼山南道節度使,梁州都督薛勉上月入京述職完畢,因兩地相去不遠,梁州就在京畿西南,他便以調養身體為由,請求暫時留京,得聖人許可。最近一直安家休養,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