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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87 字 6個月前

聽到皇帝發問。

“傷情確無大礙了。”裴蕭元應。

“全怪臣無能,昨夜驚嚇到了公主,也叫陛下失望了。”

皇帝沒說話。此時也是趙中芳開口,說陛下方才已詳詢過胡太醫他傷的事,特賜了前些日剛抵達長安參拜聖人萬壽的拂林國使者所獻的一種名為底葉伽的解毒聖藥,叫太醫斟酌使用。

“另外,此為新羅今歲新供的一對靈參,主五勞七傷,補五臟六腑。駙馬記得傷愈後再用,有助強身健體,恢複元氣。”

裴蕭元望向趙中芳所指的所在,禦案上置著兩支人形老參,腰係紅絲,皆長了手足,長更是達到尺餘,用杉木匣夾定。

這應是新羅上貢給皇帝的禦用之藥,如此尺寸極是罕見,裴蕭元何敢占用,忙從座上起來,拜謝推辭。

皇帝不悅地盯他一眼:“朕賜你,你收下吃了便是!難道想一直病歪歪下去,總要公主伺候你不成?”

裴蕭元一頓,改口道:“臣多謝陛下恩賜。”

皇帝唔了一聲,將目光再次投向裴蕭元時,神色已是轉為肅穆。

“前日你如何遭的險,將經過再細細給朕說一遍。”

裴蕭元依言將當時遇刺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皇帝聽完,沉思了半晌,慢慢發問:“駙馬,朕問你,李延此前,是否與你私下有過接觸?”

裴蕭元沉默了片刻,低聲應是。

“朕設陸吾司的目的何在,你難道不知?你為何不當場捉他或是誅殺?”皇帝繼續冷冷道。

裴蕭元再次下跪,低頭:“臣有罪,辜負了陛下的囑托!”

“他都與你講了什麼?”

在沉默了一下後,忽然,裴蕭元的耳中傳來皇帝的一道發問。語氣聽去如常,極是平靜,然而當裴蕭元抬目望去,卻對上了一雙正幽涼凝目於自己的眼。

“啟稟陛下,是些敘舊之言而已。臣已拒。”

他垂目,徐徐地應。

“敘舊之言。”

皇帝輕淡地念了一遍他的話,隨即緊緊閉唇,下頜顯出一道嚴厲的弧線,殿內也隨之陷入死水般的沉寂。

裴蕭元始終垂目不動。半晌,忽然聽到皇帝再次開口:“罷了,從前的事,朕不與你計較了。抓捕李延暫也不用你管了!他心思深沉,這回刺殺你,倘若朕沒料錯,無論是否得手,他必還會利用此事興風作浪。”

“朕另外交你一件事……”

裴蕭元再次舉目望向前方。皇帝不知何時已閉了目,麵容繃得極緊,顯然此刻心內正在陷入一個掙紮的漩渦,或是在做一個極其重要的仿佛他難以下定的決心。

良久,隻見他終於緩緩睜目,眼底掠過一道陰冷的光。

“柳家和關內韋、薛幾家,自本朝開國起便相互聯姻,關係盤根錯節。朝堂內外,他們勢力不小,你給我盯緊了,絕不能叫他們私下聯動起來。”

“接下來,不管長安發生什麼,朕不允許關內發生像蒼山陳思達那樣的事!”

“此事你若再失職,這個駙馬,你也不用當了!自有更合適的人來配公主!”

皇帝方才說這一番話時,趙中芳走了出去,親自把守著殿門。

裴蕭元又豈會不明白皇帝這一番話的意思,一時心跳也是有些加快。他定了定神,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應道:“臣領旨。臣必竭儘全力,保長安平安無事。”

皇帝和裴蕭元四目相交,翁婿對望片刻,皇帝的神色終於緩緩轉為溫和,向他再次拂手,示意起身。

“也沒這麼快。”皇帝又說道,“你先休息半個月,好好養傷,多陪公主。”

“多謝陛下,臣知道了。”

“去吧!”

裴蕭元行禮如儀,完畢,退出紫雲宮。

他回往神樞宮,腦海裡思索著皇帝方才的話,在宮道上行了片刻,低頭時,無意發現身上懸的魚袋不見了。

想是今日出門時,他自己匆忙胡亂上的腰,當時或沒係牢,隨了行動脫出腰帶,遺失在了什麼地方。

魚袋類同官印,是身份和進出宮門的符印,十分重要。丟失的話,被有心之人拿去彈劾,運氣不好,說不定還要吃罰。

他記得來時,魚袋還是在身的,有可能是方才出來,遺落在了紫雲宮一帶,而他想著心事,也未能察覺。

裴蕭元隻得掉頭。一路尋來,問了幾個宮道上遇見的宮人,都說不曾看見。

或就在紫雲宮裡。

他回來,立在宮門口的宮監也說不知。裴蕭元隔著宮檻往裡望去,遠遠地,終於在他方才出殿經過的隔門前的地上,看到了一隻類似魚袋的東西。和宮監道了一聲,叫不必通報,走了進去。

換成任何旁人,宮監自然不允,但他是駙馬,那宮監也聽從了。

他不欲驚動裡麵的皇帝或是趙中芳,快到那麵隔門時,刻意放輕腳步,到了近前,俯身正要揀了退出,這時,卻聽到殿內傳出一道劇烈的咳嗽之聲。那咳聲極是痛苦,似要將五臟六腑都給咳出來似的,待聲終於慢慢止了,便發出一陣帶了幾分倉皇的腳步聲。

“你在藏什麼?”皇帝的聲音帶著幾分嘶啞,響了起來。

“沒什麼。老奴給陛下更換帕子……”

皇帝好似嗬嗬地笑了起來。

“你個老閹奴!以為朕自己不知道嗎?方才是又咳出血了吧?”

“陛下莫要胡思亂想。根本沒有的事。”趙中芳的聲音在微微發顫,顯是在極力壓抑著此刻的情緒。

靜默了片刻後,皇帝聲音再度響起:“朕是無所謂的。隻是,你不能叫公主知道,一定要替朕瞞好!她才大婚。朕還想她高高興興地嫁給那裴家兒呐!”

“陛下放心……老奴打死也不會說的……”趙中芳哽咽著應。

皇帝再次靜默了下去,好似在出神地想事,忽然,悠悠地問:“我的萬壽還有多久啊?”

“明年春。快了,隻剩不到四個月了。”

“是啊,真快……”

皇帝歎了一聲,應是被扶著慢慢臥了下去。

“無論如何,朕也一定要熬到那會兒,把該交待的事都交待得妥妥當當。該活的活,該死的,全都給朕去死!朕雖也該死,但一定要最後一個死——”

又一陣咳嗽。被強行壓下後,皇帝催:“我的藥呢!快給我端來!一頓也不能少!”

“陛下,下一頓吃藥的時辰還未到……”

皇帝好似頹然了下去,忽然,隻聽他又輕聲哀歎了起來:“昨夜嫮兒去了裴家那小子的家裡,我心裡空落落的!我舍不得啊!我的女兒……我一夜都沒睡著……翻來覆去……總是想她的母親。要是她如今還在,能看到嫮兒出嫁,那該多好啊!可憐她死後還被拋在荒野,連最後一點屍骨也不見了……我對不起她啊……我真想她能入我的夢……我不敢奢望她不怨恨我,我隻希望她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去哪裡才能找到她,將她帶回來,哪怕隻是一根她的頭發絲也好……可是一次都沒有。這麼多年了,她一次都不曾入我的夢……東郊的亂葬地那麼的大……我到底去哪裡……才能找到她……”

裴蕭元全身微微繃緊。

他閉著呼吸,緩緩探手過去,終於夠到地上的魚袋,撈起,迅速捏入掌心,隨即轉身,正待躡步離去,猛吃了一驚。

隻見公主不知何時竟也來了,此刻就立在自己的身後。她的臉色白得好似被放空了全身的血,雙目睜得滾圓,人直挺挺地立著,僵硬得好似一個不帶活氣的木人。

很快,在她眨了下眼,似反應過來,邁步要往裡衝入時,裴蕭元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她的臂,死死將她攔下抱住。接著,他的另手捂住了她的嘴,幾乎是半摟半抱,令她雙足懸空無法落地,這才將掙紮的她強行給弄了出去。

“勿叫陛下知道我和公主回來過!”~思~兔~在~線~閱~讀~

裴蕭元對著宮門附近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宮監們下了一道短促的命令,繼續架她前行,很快帶著她,二人身影隱沒在了一條偏隅的宮道儘頭裡。

第100章

她掙紮得厲害,以至於中途裴蕭元不得不將她完全抱挾著前行,轉到腳下這條宮道儘頭處的一株古柏樹後,方鬆臂,放落在了落滿柏針的鬆軟的地上。

此時已是黃昏,長安上空的朵朵暮雲被一陣忽然起自城外荒野裡的大風結作了一團巨碩的厚重烏雲,緩緩地壓城而下。晴朗的天迅速地暗了下去。幾隻向來築巢在這平日少有人經過的宮柏樹裡的宮鴉聒噪展翅,驚飛而去。

雙足才落地得了自由,人還沒站穩,絮雨便一把扳開他那另隻仍捂著她嘴不叫她發聲的手掌,隨即一言不發,掉頭就往來的方向回奔而去。

“公主留步!”

那一隻有力的手掌從後再次攥住她臂,令她無法掙脫,不得不再次頓住腳步。

好在這一回,總算未再捂她口了。

絮雨背向那人凝定了片刻,忽然再也抑製不住了,霍然轉頭:“你方才為何不叫我進去?放開我!”她的眼中已有怒意流動。

白天最後一縷尚未被烏雲吞噬的天光從柏木那青蒼翳蔽的枝葉縫隙裡漏下,落在她的麵容之上。她的臉是他從未見過的慘白的顏色,她眼裡那遷到了他身上的怒氣和質問著他的嚴厲語氣,也是他此前從未曾在她這裡遇到過的。

“公主稍安毋躁。”

裴蕭元承下她的怒氣和質問。此刻對她說話時的聲音和語氣,更是他從未有過的柔和。

“公主想一想就知道了。陛下分明早已知曉昭德皇後最後的……”

他略略一頓,用委婉的指代替去了那確實殘忍得叫他也不忍說出口的話。

“昭德皇後最後的仙蹤所至之地,卻一直不告訴你。為何?他就是怕公主知道了,會摧心地傷痛,不能接受如此一個結果。”

“公主方才倘若闖進去質問了,除叫陛下為之驚懼,添錐心的痛悔,添對公主的擔憂,其餘還有何用?”

就在這一刻,裴蕭元不由地又想起那夜他被帶往東郊亂葬之地時的一幕。

在皇帝講述那段往事的時候,那一種仿佛墜葬在了萬古永夜般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的絕望和壓抑之感,令裴蕭元此刻想起,依舊印象深刻。

他坐擁天下,生殺予奪,號稱一怒而伏屍百萬。然而,和他有過交頸恩情的女人卻那樣消失在了人世,零落成泥,散落無蹤。而他能做的,隻是隱忍。並且,這一忍,便是十數年。

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個十數年可以用來隱忍。

而這一切,發生在一個尊號天子的人的身上,何嘗不是一個最大的諷刺。

不得不說,縱然裴蕭元至今仍是無法對那個紫宮裡的人做到釋懷,但思及此,他難免也是感到幾分動容。

“倘若可能,便是傾儘天下之力,將昭德皇後接回安奉,我想,陛下應當也是願意的。”

他緩緩又道。

絮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