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彆耍脾氣了。”
她柔聲道,語氣像在哄一個頑童。
宇文峙的眼角登時紅得幾乎就要滴血。他的喘熄也變得越來越是粗重。他緊緊地咬著牙,和她對峙著,既未有下一步,也不肯放開她。
絮雨歎了口氣,抬起她還能活動的一臂,搭在他正攥著自己一側肩膀的手背上,帶著那手,令它從肩上脫開。
宇文峙的手被那隻柔軟的手握住了,頃刻失卻所有力氣,變得軟弱如綿。他頹然地任她將自己的手從她的肩上帶下,隨即鬆開,徹底離他去了。
“回吧。”她輕聲叮囑。
宇文峙閉了閉目,不再看她,抬頭疾步而去。
絮雨目送,隨即轉回臉,抬目,望向對麵。
隔著數道廊柱,那裡有道身影。
裴蕭元已是將方才的一切都聽入耳,收入了目。
就在片刻前,當望見宇文峙追上她,將她禁錮在廊柱上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自隱身的暗處出來,疾步登上水廊。
然而很快,他便又發現,根本無須他做甚,她便已自己脫身出來了。
此刻,當他想再次避開,她又已發現了他,望了過來。在長廊臨湖泛起的一片暗蕩的水光裡,她的身影望去,若一支靜靜升在月下水畔的淩波芙蕖。
“恕我直言,有時我覺得,蘭泰比你更適合公主,做她的良人。”
也不知是怎的,這一刻,裴蕭元的心裡忽然模模糊糊地浮出了承平今夜說過的這一句話。
他極力壓下自己腹胃之中此刻再次泛出的不適之感,定了定神,終還是邁步,朝她走去,停在了她的麵前。
“公主見諒,我並未有意偷聽。”他解釋,“喝了些酒,方才無意走來這裡,遇見公主。”
她沒有作聲,依舊那樣看著他。
裴蕭元暗暗捏掌為拳,又緩緩地鬆開。
“蘭泰王子確是駙馬的不二人選。公主選中良人,臣為公主由衷感到高興。也請公主放心,今晚你與宇文世子說了什麼,我一句也未聽到。”
最後,他沉聲說道。
水廊裡靜默了下去。
“裴郎君,你的臉色不大好。若是身體不適,我叫人送你回去休息。”
良久,他終於聽到對麵的她開了口,如此說道,語氣甚是客氣。
“不敢勞煩公主。臣無事。”
“無事便好。我去了,裴郎君也早些回。”
她點了點頭,不再停留,轉身去了。
裴蕭元立著,看她漸去,那宮監楊在恩來迎,她便被人簇擁著,行到水廊的儘頭之處,身影徹底消失。
他繼續立了片刻,忽然,疾步衝下水廊,一直衝到水邊,將今夜吃下去的東西儘數嘔出,吐得天昏地暗,直到隻剩苦膽水,方停了下來,又就著湖水濯了下麵,終於,這才感到人稍稍舒適了些,頭卻又開始發痛,便就地躺在了湖畔,閉目,想再緩上一緩。
翌日清早,當他醒來之時,一片茫然,有一種渾然不知身在何處的虛幻之感。
片刻之後,他才慢慢回憶起了昨夜的事。記得他從承平那裡出來,帶了些醉意,誤行至水廊,撞見她召宇文峙。她令他退出大射,好叫蘭泰少一個對手。接著,她打發走宇文峙,發現了他……
他陡然清醒過來,心猛一跳,人跟著彈坐而起,環顧四周,意外發現,自己竟不是躺在昨夜醉倒的湖畔,而是身處一間看起來像是殿室的華屋之內。
此刻,他人就在榻上,身上還蓋著被。
“郎君你醒了?”
就在他困惑之時,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起,轉頭,見青頭一溜煙地跑了進來。
“這裡哪裡?”
裴蕭元揉了揉依舊隱隱殘留了些抽痛的額,喃喃發問。
“此處是寶光樓!郎君你昨夜醉倒在湖邊了!我見你很晚都沒回,不放心,到處找,找不到你,正著急呢,遇到楊內侍,他說看到你睡在湖邊,便叫人把你抬了進來,我就趕緊來伺候郎君你了!”
裴蕭元慢慢籲出一口氣,坐著,一動不動。
“郎君你還在發什麼愣?”
“大射禮就在今日!”
“很快就要開始了!”
“郎君你還不快去!”
青頭早就心急火燎,方才已是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隻恨主人未醒,此刻見人終於醒來,自是一連數聲,不停催促。
第87章
九月九日,大射禮日。
天未亮,宣威將軍益州折衝都尉黎大祿便早早起身準備今日大事,正忙碌著,郡王府管事找來,向他報告一件事。
世子昨夜不知去了哪裡,回來很晚,管事恰好遇到,見他兩眼發紅神情恍惚,閉門便睡了下去。管事方才特意又去看,發現世子仍未起身,叩門詢問,屋內也無動靜,感到不放心,便找了過來報告。
黎大祿立刻來到外甥住處,叩門良久,方見門自內打開,外甥懶洋洋地露麵,端詳一番,見他果然如管事所言,麵色晦暗,眼底布著血絲,看去神情倦怠無比,便問是怎麼回事。
宇文峙隻說無事,聽到黎大祿催他早些起身準備,麵露不耐之色,隨意應了句知道,又說還早,便又關門閉閂。這回無論黎大祿再如何拍門,也是不再開了。
黎大祿知外甥性情散漫,做事隨心所欲,見狀也是無奈,略一沉%e5%90%9f,對著屋內道:“世子是為今日大射之事煩心嗎?放心!舅父必全力助你奪魁,叫你贏得公主,風風光光回去!”說完低聲吩咐管事照應這邊,勿令世子遲到,自己匆匆先行去了。
屋內,宇文峙仰麵臥在榻上,閉目,一動不動。
昨夜回來之後,他便片刻也未曾睡著過,回想種種過往之事,時而沮喪無比,想著她既如此說了,不如遂了她願,成全便是。終究是他心裡的人,她能得償所願,那便最好。他堂堂丈夫,何必自尋煩惱作繭自縛。時而又覺萬分不甘,定要攪了今日之事。他不遂願,天下誰也休想遂願。不能得到自己心儀之人,那就叫她記恨一輩子,也是值了。
宇文峙隻覺心中忽而愛意翻湧,不可遏製,忽而恨怒滔天而來,意氣難平,已是輾轉半夜,竟然始終無法做下決定,正煎熬著,又聽管事在外叩門,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時辰快到,不禁變得愈發煩躁。再躺片刻,猛一咬牙,睜目,自榻上翻身而起。
他被人服侍著洗漱,更衣畢,沉著麵出來,轉過門牆,抬頭看見黎大祿正和一名隨他此番同行而來的家將也自近旁一屋中行出,二人看去剛議事完畢的樣子。
那家將是家族中人,名宇文吉,也是他父親的心腹之一。走出去幾步,黎大祿好似又想起什麼,看了下周圍,將人再叫到木蔭遮蔽的庭隅,低聲吩咐了幾句,完畢,目送宇文吉匆匆而去,這才鬆了口氣,轉而望向宇文峙住處的方向,搖了搖頭,正要走來,冷不防,身後一道聲音響起:“你們在商議什麼?”
黎大祿轉頭,見是宇文峙自一叢枝木後走了出來,這才鬆了口氣,敷衍兩句,打量了眼外甥,他已換上禮衣,人看去精神許多,誇了幾句人才出眾,便催出門。宇文峙卻不動:“你們躲躲藏藏,是不是有事瞞我?”
黎大祿見外甥冷冷瞧著自己,遲疑了下,領著他返身進屋,閉門低聲將計劃說了一遍。
蜀地多能人異士,他此行帶來了一名養了多年的極擅馴馬、能通馬語的能人,今日扮作隨行帶入大射場地,伺機而動。▽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據那馴馬人的說法,馬能聽到一種人耳所不能察覺的聲音,此人便能作出此聲,用來操控馬匹。到時宇文峙若是局麵被動,那人便將當場施技,擾亂對手坐騎,從而保證宇文峙能在大射禮上奪魁。
黎大祿說完,見外甥定定望著自己,以為他不信。
“世子放心,那人極少失手,並且,保證神不知鬼不覺。舅父早上不是對你說了嗎,定能叫你如願以償,贏得公主。”
“住口!”宇文峙忽地變了臉色,勃然大怒。
“我若有本事,我自己去贏,技不如人,那便認輸!你將我當成什麼人了?”
他的麵容鐵青,說完,拔刀轉身便去。
黎大祿知他是要去殺那馴馬人了,反應過來,喝道:“站住!”
宇文峙怒氣衝衝,哪裡還會聽從他言,黎大祿搶上去一步,攔在了他的麵前。
“此事郡王也是知曉!你敢不從?”
宇文峙一呆,腳步停了下來。
黎大祿開門,看了下左右,命隨從全部遠遠退開,重新閉門說道:“你父親對此事極是重視,我此行出發之前,他再三吩咐,定要想法助你贏得公主。”
他頓了一下:“你知他為何對此事如此重視,寄予厚望?”見宇文峙望著自己,將聲音壓得更低。
“劍南道如今可不止你父親一家獨大。世子你若能做成天家嬌客,挾朝廷之恩,對你父親借機立威坐大,收攏人心,都是大有裨益。”
宇文峙起初低頭不言,片刻後,咬牙道:“要我用這種手段去贏人,恕我難從!”
黎大祿為之氣結,頓了下腳,猶豫片刻,道:“你難道真的半點也不知曉你父親的心思?幾年前他禮遇葉鐘離,這般延攬求士,你道他目的為何?”
他附耳過去,低聲說了幾句話。見宇文峙猛地抬目看來,麵露驚色,繼續道:“他心思隱秘,這些事自然不會和我講,但怎能瞞得過我的眼?自然了,不是目下,目下機會未到,但是,等到聖人有朝一日去了,那便說不準了。”
“你的父親姬妾成群。你還不知道吧,就在我動身來此之前,他的寵姬剛生下一個兒子。世子!你要為自己將來打算!”
“我黎氏係劍南道世家。你的父親當年求娶你的母親,就是看中我黎家之勢。如今你雖還有母家可供倚仗,但日後,假使郡王坐大,再受婦人蠱惑,尋個借口廢你,也不無可能。廢嫡長,立庶幼,如此之事,古往今來,數不勝數。你須抓住如今這個機會,借機也擴你的勢,叫你父親不得不倚仗你,將來,一切才都會是你的!”
“舅父定會全力助你。你也聽舅父的,此事,照計劃便是,勿叫你父王失望。”
“大射禮時辰快到,你收好刀,整理下,隨我去!”
黎大祿凝神聽了下遠處朱雀台方向隱隱傳來的號角之聲,吩咐一聲,打開門,邁步走了出去。
宇文峙雙目直勾勾地望著黎大祿往外去的背影,眼皮跳個不停。
慢慢地,他抬起那一隻握刀的手,將刀舉至麵前,盯著雪刃上清晰映出的自己的那一雙眼,麵龐漸漸扭曲,猛然一個反手,將刀砍向了自己的左臂。霎時,殷紅的血沿著刀鋒流下,染紅大片衣袖,滴滴答答,濺落在地。
“鐺”的一聲,他撒了手,那一柄染著他血的刀,掉落在地。
黎大祿被身後的異響驚動,慌忙反身而回,走到門口,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