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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27 字 6個月前

到布在石桌的殘棋上,隻道:“伯父何必明知故問。她已經不是葉小娘子了。”

“是,”裴冀點頭,“她確實已不是當初的葉小娘子了,但對於知道她的人而言,區彆很大嗎?二郎你會因為她如今變作公主,便由愛轉嗔,不複相見?”

細汗自裴蕭元剛洗乾淨的額麵上滲出。他顯出幾分局促的神色,仿佛有芒刺正在紮背。

“我自然不會。”他應道。

“但她既成為公主,又豈是我能高攀得起的。我知伯父你是為了我好,但這回和上次不同……”

他頓了一下,抬手,揩了下額頭的汗,隨即用稍稍加重的語氣,說道:“倘若前些時日我在的話,我是不會答應伯父為我到陛下麵前提這種事的。”

“你倒也不必如此過慮。”裴冀應道,“我看聖人對你也是怨氣衝天的,未必就願意應伯父之求,將公主許你。”

裴蕭元抬目,望向對麵。

“這回和前次為你定親不同。伯父之所以替你求親,完全是為公主的緣故。”

“二郎,你捫心自問,如公主那樣的女子,倘若她被人求走,作了他人之妻,你當真不會抱恨終身?”

“你是我帶大的,我知你心事太重,顧慮什麼。我是怕你將來追悔莫及,所以趁陛下還沒做好決定,為你爭一個可能的機會,如此而已。最後成或不成,不在我是否為你提親,在你自己。”

夕陽慢慢地從林頭後下墜,天光仿佛瞬間籠罩了一層暗沉的夜光,有歸巢的鴉雀開始在周圍盤旋,發出陣陣噪鳴之聲。

裴蕭元便端坐在這片濃重的暮影裡,雙目望著麵前的殘棋,身影凝定。

“伯父。”良久,他再次緩緩抬目,望向裴冀。

“當年北淵一戰,皇帝究竟是否元凶?伯父你又知道多少?”

“這句話,侄兒早就想問了,可否請伯父如實告知?”

對他突然問出如此一句可謂是大逆的話,裴冀仿佛也毫不驚怪,隻看了他一眼。

“你問皇帝是否元凶,伯父無法作答,因伯父並不十分清楚當年內情。當時伯父也遇變故,被羈絆在了南方,無法脫身及時返回長安。但在當中,皇帝必然不可能完全無辜。這一點,你既問了,我也不妨直說。”

裴蕭元的目光在暮色裡變得閃爍不定起來,忽然,耳中聽到裴冀問自己:“二郎,你在想甚?”

他垂下眼目,不應。

裴冀凝視了他片刻:“方才我若是告訴你,一切都是皇帝的過錯,是他為著一己之私,害殺了你的父親和大兄,你又打算如何?與皇帝為敵,顛覆朝堂,以求複仇嗎?”

他依舊不應。

“即便你有這樣的念頭,我也絕不會允許。”裴冀的聲音不覺間變得嚴肅了起來。

“縱然今上非無辜之身,甚至私德有虧,但於一個皇帝該做的事,他也算是躬體力行,並無可指摘之處。更何況,以我對陛下的了解,他雖非仁善之人,卻也絕非那種為達目的便可不擇手段的陰險小人。以私仇而亂天下,這絕不是你父親願意看到的情景!”

在變得愈發聒噪的一片昏鳥歸巢聲中,木陰下的裴蕭元抬起了頭:“伯父,方才你也說了,皇帝必定不是無辜之身。侄兒可以因他身份,不報私仇,但若明知當年之事和他脫不了乾係了,侄兒還是困於愛欲,求娶他的女兒,則侄兒又是什麼人?這與見色忘義之徒,又有何分彆?”

裴冀用同情的目光望著他,最後,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蕭元,你還是太年輕了。等你到了伯父這個年歲,你就會明白,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誰對誰錯。到了一定位置,做什麼,不做什麼,便不是一個人能決定的了了。人死不能複生,真相到底如何,也未必就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活著的人,好好過下去。”

“當初還在甘涼,告身送來之時,伯父是不希望你接受的。因伯父知道,一旦你踏入長安這個是非之地,你便不可能再輕易全身而退了。是你執意要來,又和公主結下了如此的緣分,或也是時運使然,若能順勢娶到公主,與她共進,為你的父親,為八百將士,早日謀取到正名的那一天,這不好嗎?”

“何況,伯父方才也說了,隻是為你爭到一個機會而已,並無強迫你的意思。”

說到這裡,裴冀抬手,指著麵前棋局。

“‘人心無算處,國手有輸時’。下棋如此,世事又何嘗不是如此?聖人非聖人,世上更沒有從不犯錯的聖人。”

“伯父言儘於此。你自己慢慢想清楚,將來不要後悔便可。”

裴冀說完起身,緩步離開。

暮色完全地籠罩了這片蒼山下的泉林。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誨和青頭躡手躡腳地靠近。

“師傅?”他衝著前方那尊在沉沉暮陰裡看去宛如坐化雕像的背影,小心地叫了一聲。

“郎君!你一直盯著石頭棋盤作甚?好不容易回來了,再不去準備大射之禮,公主就要被人奪走了!”青頭早就按捺不住了,衝到裴蕭元的麵前,嘀咕了一聲。

裴蕭元醒神,動了一下,抬頭望了過來。

李誨忙上去解釋。

下月,皇帝便將結束蒼山避暑,返回長安,但在動身之前,將舉行一場大射之禮。

所謂大射,是一種傳襲自周禮的古射禮,為最高級彆的射禮,最初,是天子、諸侯為祭祀等重大活動選擇參加參祭之人而舉行的比賽禮儀,後來慢慢演化,到了本朝,大射禮更是被列為軍禮之一,形式也不再拘於單一的射箭。

但無論變化如何,擇士並賦予榮耀,始終是大射禮的重要目的。

“徒兒聽聞,此次大射之禮,明麵說要昭顯我聖朝武功,為陛下擇一位參與大壽慶典的祭官,實際是因求娶我姑姑的人太多,陛下難以定奪,要憑大射禮來選一個最有資格配得上我姑姑的英雄之士!”

李誨覷著裴蕭元,輕聲細語地解釋道。

第85章

翌日,裴冀離開蒼山返往東都。

他這一趟,來是深夜,去是天光熹微的清晨,中間停留的這段時日,行事也極為低調。除奉召伴駕外,隻與寧王、崔道嗣聚過幾回,或對弈林下,或尋訪古寺,公開場合罕有露臉,更不曾與隨駕蒼山的眾人往來過。

唯一一個例外,是新安王李誨。

這少年不像彆人,因為摸不清皇帝對裴冀的態度而不敢接近。所謂無欲則剛,他沒有任何顧忌,知裴冀曾是文壇大家,懷著對這位昔日名臣的仰慕之心,常攜自己作的文章前來拜望,請求賜教。裴冀也知他是侄兒在長安收的徒弟,愛屋及烏,又喜這少年知書達理,謙遜好學,自己在此終日無事,自然不會拒絕,一老一少便常見麵,日常除了談論詩文,也一道走遍蒼山各處勝景。等到裴冀離開之日,二人儼然已是如同忘年之交,送行的人,除奉旨而來的趙中芳以及寧王、崔道嗣和裴蕭元,另外還有一人,便是依依不舍的李誨。°思°兔°在°線°閱°讀°

裴冀去後,展眼,八月底,求婚使陸續抵達蒼山。

各家對此次求婚皆顯露出極大的重視,來者要麼身份顯貴,要麼是家族至親。

如西平郡王府,派來的使者是世子的親舅,宣威將軍,益州折衝都尉黎大祿。

蘭泰這邊的人,更是兩者兼而有之。渤海的扶餘夫人不辭勞苦,親自領著一支近百人組成的隊伍日夜兼程,跋涉而來。

這位夫人是蘭泰的大姑母,當今渤海王的親姐,曾攝政並撫養過蘭泰之父。景升末年聖朝變亂之時,正是她的攝政期,她趕走前去拉攏的叛軍,更不曾有過趁火打劫的行為,始終恪守藩禮,因而定王登基之後,冊封她為扶餘夫人,食邑五千,以表彰她的功勳。如今她已年過五旬,早就還政不出了,本該頤養天年,卻還以婚使身份入朝,可見對蘭泰求婚之事的看重。

扶餘夫人到來,皇帝自然也極是重視,不但特意為她舉辦迎宴,隨後接下來的時日,公主也常親自陪伴夫人消遣。

依禮部和太史局上奏,大射禮定在九月九日舉行。前一日,恰逢扶餘夫人生辰,公主親自出麵祝壽。她知夫人心悅華夏古儀,特意為夫人準備了一場代表最高規格的古之太牢燔炙宴。宴除食用太牢三牲牛、羊、彘肉,另備鮮魚、肥兔、鹿、鴿等山珍海味,佐以各種香料,燔炙過後,獻夫人享用。

當天,蒼山日麗,靜波如碧。公主在湖邊寶光樓的長廊下,擇了一片平緩的湖畔草陂設帷擺宴,扶餘夫人和她同坐主位,長公主、虞城郡主、丹陽郡主以及其餘一眾命婦女官們沿廊陪坐。樂師在水邊奏曲,伶人獻上祝壽歌,歌聲蕩漾在水麵之上,漸漸吸引來了成群的紅嘴鷗、綠頭鴨、還有黑翅的長腳鷸,眾水鳥在水邊往來蹁躚,翔舞不絕。侍宴的眾多庖人和宮人們利落地穿行在岸,送上美酒和炙肉,身影往返不絕。參宴貴婦人們頭上身上的珠玉在陽光下更是金光閃爍,笑談聲伴著樂聲、鳥鳴聲,隨風陣陣飄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之上,一派歡和盛麗的景象。

寶光樓附近,距宴場百餘步外,一片無人的湖畔草地之上,仰臥著一名身著衛官服侍的青年男子。他的雙手枕在腦後,一腿屈膝彎著,另腿隨意架疊在股,腳上那擦得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靴的尖頭,高高朝天翹起。

此刻他閉著雙目,在那頭隱隱飄來的樂聲和夾雜在當中的婦人們的歡笑聲中,隻翹腳曬著日光,看去懶洋洋的,一動不動。

忽然,伴著輕輕踩踏草葉的窸窣步足聲和係在裙上的環佩所發的輕微玎璫聲中,有人躡足向他行來,終於走到近前,停了下來。自袖管和裙裾內散出的幽幽香風,慢慢鑽入了他的鼻,他卻依舊閉目躺著,恍若毫無覺察。

少女終於忍不住了,繡鞋猝然踢了下地,飛起一片草泥,紛紛落到這青年男子的臉上和身上。

他睜眼,對上一雙正俯視著自己的含著幾分嗔怒似的明眸,隨意拂了拂臉,隨即又閉了目。

這少女便是盧文君。見狀,再次抬足,這回徑直踢在了他的腰上。

青年再次睜目,皺了皺眉,不快地道:“郡主不去參宴,跑我這裡作甚?”

“我作甚?問你自己!”

盧文君哼一聲,轉頭環顧四周,抬手指著遠處那些執勤衛隊官兵在湖邊長廊木陰之間若隱若現的身影:“今日公主為扶餘夫人辦宴,你當值,不去好好做事,竟躲在這裡偷懶?信不信我去告訴禦史台,治你一個怠職之罪!”

這青年便是承平,他聽了,不動,隻盯著盧文君看,盧文君的麵頰漸漸泛出一層淺淺的紅暈,細汗自鼻尖滲出。

“你這蠻戎!你好大膽子!太無禮了!你再敢這麼瞧我,我——”她的語氣極是凶惡,說到這裡,一時卻又頓住,隻是雙頰變得愈發紅了。

承平唇角微微勾了勾,口中慢